旧时光 | 此夜曲中闻折柳,逆流而上
VIIA @燕子归去书斋冷
01
《柳毅传书》和《红楼梦》
补注:听到一个小招老师的录音,她说《碧玉簪》在人民大会堂演出。我看过南越过去团长的文章,是提到过具体在哪演出,现在找不到了,就,不是南京人,我对什么剧场根本记不住。
来到了1961年。现在回头看,大量戏曲片都摄制于这前后,相当有意思,小编个人看法,很有可能是亟需创汇,激活文艺这一块。
这是猜测,不过似非无根之萍。那几年里全国经济形势严峻,剧场营业却呈现出反常繁荣。
国内电影出品难,放映的影片多数以DYJ为主,在上海这样的地方,上座率都很难达到10%。为了能够刺激消费,快速回笼市场资金,这三年间大量引进香港电影。据统计,就上海一地【因为除了上海我找不到数据】,50-66引进香港电影的总量,这三年占据76%之多,万人空巷,争看夏梦陈思思,长城三公主轰动一时,夏梦来到国内惊动中宣部周扬专门为此讲话。【资料参考《远去的都市——50年代的上海》。】
而戏曲营业也呈现长红之态。相较(国内)电影,戏曲路子宽泛得多,如前文所言像越剧,并未受到明确题材限制,人们荒芜枯竭的精神里也许唯有在虚幻而美丽的舞台演绎中寻求到些许安慰。
当然艰难时期,对于演什么、什么人演要求愈发苛刻,为此,八仙过海大显身手。所有具备票房号召力的名伶都被挖出来,即便犯过些错误的,比如张鉴庭,至多是挂牌“张鉴国双档”,上要让他上的。为了增加营业,领导还会鼓励“挖箱底”,京剧院便曾想让童芷苓再演《纺棉花》①,童芷苓非常愤怒地拒绝了。评弹“挖箱底”就更多了,凡是被我说过“三观很奇怪”的都属于这时期挖箱底
比如蒋月泉《灯下劝妻》,叫老婆不要打扮得太漂亮招惹人;杨振言《东北开篇》,这三观好象没啥,特别活泼能侃;朱慧珍《女哭沉香》,女方表示等我生个孩子再来会郎;张鉴庭《暴落难》也这时期唱的,唱完听客们意犹未尽,“再来个《捡鸡蛋》”②,老张顺水推舟就来个《捡鸡蛋》。庆幸老张没有脑子一发热索性来段《三朝新娘》③。
插花①:《纺棉花》,是主角山南海北演唱诸般戏曲歌曲及小调,会调情,当然也会唱些出格的,但坤旦戏且风靡一时,仿佛才是它真正被“老戏迷”直至如今瞧不上的恶誉渊薮。童当然能感受到这些,当然不愿意演。
插花②:《拾鸡蛋》,一个懒胚捡到只鸡蛋做清秋大梦,蛋生鸡鸡生蛋换羊换马讨老婆生小孩——和前两年互联网上一根回形针换到别墅的“传奇”如出一辙。
插花③:《三朝新娘》,这个开篇简直无法细表,感兴趣自查。
原来这是《拜月亭》蒋世隆
越剧有没有“挖箱底”?不知道。几大团我找不到相关记录,不过就算越剧上演《绣襦记》、《珍珠塔》、《彩楼记》这些戏,都根本不算挖箱底嘛,惯有特色啊
……总之似乎还算顺利,一度传出某些领导痛心疾首的比较语:你们国宝啊!演不过人家越剧小妹妹!
可能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戏曲演出受欢迎,题材较为宽泛的香港电影受欢迎,由此想到了把两者合二为一。戏曲演出再受欢迎,演一场是一场,还非得靠角儿,受众终归有限,香港电影么又总归有那么点儿资产阶级味道,然则摄制成戏曲电影不就两全其美?
1959年的《追鱼》,1961年的《柳毅传书》,1961年的《红楼梦》和《碧玉簪》。后三部出品时间为1962年,但均于1961年开拍。
当时是长影决定拍《柳毅传书》,香港那边其实也有看中了,若为后者拍摄,估计经费能充裕些,但长影在前,不会作其他选择。总之这件事领导上非常重视,决定由万放、叶至诚、杨颀、计大为讨论改写电影剧本,长影派来了以导演蔡振亚为首的摄制组。蒋鸿鳌记得当时在一个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对原有唱本一字字修改。
电影不像舞台戏剧那样一幕幕从前往后拍,首场拍的便是重头戏《湖滨惜别》。我过去总觉得竺水招在这场戏里偶有不自然,就猜着这可能是首先拍的,竺水招四十岁第一次触电,她又是一种并不太能随意的性格,当然会有些不习惯。但个中原由尚还不止于此,就在拍摄期间她脸上曾经长了个或许是囊肿,为此还进行了一次小手术。后来可能和摄影师磨合得熟了吧,就知道怎样来选取她最美的角度,《龙女牧羊》里侧面线条的展示,如雕刻玉石样的轮廓,美不胜收。
越剧大家的传记,常见这也呕血那也生病,有次我开玩笑对小招老师讲:你妈妈身体倒挺好。她特不以为然的看看我,很低的声音说:她身体不好的。
从前在上海,越剧一日两场,加上排练,总有种戏为人生的错乱感,同时这种演戏的强度,不啻为剧烈的体力劳动。
自从成为了光荣的文艺工作者,她们更是走到哪演到哪,上山下乡,无处无时不演,在前线为部队演出,大炼钢铁在高炉旁为工人演出,抗旱时冒着烈日把演出送到田头。在长春,便为长春第一汽车厂演出,几乎每天换一个戏,还抽空把戏直接送到车间。【注:演出情形摘自竺水招讲话稿。】
拍片时也还有公演任务,临时接了个新剧本,这就是《红楼梦》。上越徐进的本子,或许路远迢迢再把上越的导演请来实在太遥远了,竺水招便自己做了导演。所以南越《红楼梦》的首演,在长春。
强体力的消耗付出,乃至心神方面巨大的付出,达到极限。不管原来身体底子如何,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健康状况已然肉眼可见衰弱了下来。据蒋鸿鳌回忆,她每次演完“宝玉哭灵”,就坐倒在戏箱上,半天不能动作言语。
仿佛经常发烧,仅我看到的不同场合记录就非止一次,有时同事看不过去,劝她让B角顶,她不同意,咬着牙上场,因为“青年演员还不太会演,不能对不起观众”。
——这样的坚持,满意的是观众,未必没有其他因此附生的东西吧。
但这是她一贯的态度。不管从前私营,抑或以后国营了,竺水招起码从来不欺场,不欺观众。
1954年怀孕期间,她演武松,因为提了很多问题从而被选进后台的老观众——那会还是一位初中生——回忆道:在台上武枪弄棒,生龙活虎,下了台眼泪汪汪,后台只管给她找东西吃,她什么也吃不下。【唔,竺姐姐表示要吃皮蛋,工作人员飞奔出去给她买——这玩意儿不是凉性的么?】一面折腾一面回答了小戏迷的每一个疑问。
后来演《碧玉簪》,又怀孕。演到“三盖衣”一阵胎动,这场演完已痛至无语,但仍坚持结束全场,才肯叫车赶往医院。
还有这样一则诣闻。惠浴宇省长特别喜欢她,平时也常看她的戏,春节时文艺界做联欢会,轮到她,就额外加点她的戏,一只一只点下去。时间推移,夜场戏就快开场,竺水招急得不行,草草结束了赶往剧场,脸上不洗妆,以争取上戏时间,不让观众等待一分钟。
02
《莫愁女》
越剧界《红楼梦》很多演出史,都非常轰动,前有尹桂芳《宝玉与黛玉》一演半年,后有徐王《红楼梦》别开先声,到了竺水招,回到南京,也一样受到欢迎。
究其原因,《红楼梦》本身大IP决定基础,豪门世家的故事又素所最动人心,加上角儿担纲,想不受到追捧也难。竺水招在长春期间首演该剧,看似比较匆促,但她自任导演,势必从大局来看这个戏,所思所想所演,都有相当的深度。资料 | 竺水招:贾宝玉角色创造的体会 相信就算有捉刀,但表演体会一定是她口述,旁人写不来的,除了若干时代特色,写得很能引人深入。何况她还美,惠省长看了这个戏赞不绝口:竺水招演贾宝玉,太漂亮了!
在此期间,竺水招收到一封戏迷来信,向她提议演出更有地方特色的《莫愁女》,竺水招一见就喜欢上了。
当时的剧团非常有“原创”意识。诚然一个故事可以再三重复上演,但几乎都拥有“自己的本子”,她以前演过上越本子的《西厢记》,虽然我认为有可能她一直缺剧本,但也不无牵涉到zz原因的可能,本来上越《西厢记》就经常为领导演出的。
可控情形下,她不会采用别家的本子。她自己的戏如《梁祝》,场次脉络一模一样,但唱词仍保留了相当独特性,《十八相送》《回十八》《楼台会》和《山伯临终》的唱词和上越都有区别,依然保留了《英台哭灵》的传统部分。
不过莫愁女的本地属性,大概是竺水招中意这个故事的根本性原因。
纵观越剧界,所有五十年代外迁剧团都很注重与当地文化深度融合。竺水招在南京的第一年就上演了《桃花扇》,连演四十场,打破了南京单剧连演纪录。莫愁女的本地属性更为鲜明,她自然会心动。
我还猜,她还确实很喜欢来信中这个《莫愁女》的故事。莫愁女虽然家喻户晓,可这个本子里的莫愁女故事,却和传说相差很远。
传南朝梁武帝所做《莫愁歌》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莫愁女最早的传说大概由来于此,并没有成型的故事,南朝武帝在建业,莫愁女附会为洛阳女儿嫁到南京。竺水招据说不演哭戏,但仿佛有一定的悲剧情结,平生所演悲剧为多,她看上的这个《莫愁女》直是悲不可抑。然而,该剧最大特点应该是:适合越剧。她演了一辈子越剧,当然最明白什么样的戏最受欢迎。这个故事拥有越剧最爱的基调:儿女情长;有悬念:身世悬殊;有卖点:豪门世家;有冲突: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它和《红楼梦》相似,完全可以改成她自己更有唯一性的《红楼梦》。
可改编《莫愁女》,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压力。
最大的麻烦来自于剧作的创意者张弦,他当时还只是个历世未久的青年,未知何故戴上了Y的帽子。虽然暂时摘帽了,可南越这样处处走在前列的团体,委用这样背景的编剧有一定风险。
但竺水招看中了这个创意,出奇地坚持,顶住了四面八方而来的压力,终于起用了张弦作为编剧。
编剧张弦后来有所成就,似乎也显示了竺水招相当独到的眼光。他对此一直感铭于心,这个戏由于多重原因一改再改,他非常抱歉,临终时拉着小招的手说:“我对不起你妈妈,没有把这个戏改好。”【……21世纪“新版”《莫愁女》和张弦无关,他过世很早。1978年决定重演竺状况未知,剧也有Y的嫌疑,原本子大概率也没有了,从那会儿重写得就比较多,后来也一直在为了更适合竺小招演出做改动,仍然不失为一出非常经典的好戏。】
这些年来,随着竺水招年龄和阅历不断增长,她的棱角好似一直在磨平,磨得连脾气都没有了——竺小招语:她对谁都好,所以没有人怕她,除了我。
她那会儿严于律己(女儿也算“己”),对自己的要求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据上党梆子名角吴婉芝回忆,南越在拍《柳毅传书》时,她们在等拍《三关排宴》,看到了竺水招,十分惊异于她的朴素,“她虽说是名演员,但穿着极为朴素,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常穿着。”蒋鸿鳌也说过,她勤俭异常,只留三件备客用的大衣裳,其他就那么黑乎乎的。
后人很难走进前人思想,所以也只能妄自揣测。她并非不爱美(废话),也极注重一些生活品质方面的小细节。比如当下在南京越剧博物馆陈列的,就有她生前所用的象牙筷子,骨瓷茶杯。她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未始心里没有一种始终迫切的畏惧感——且不说别的,那个时候,尹桂芳都入党了,十姐妹那一代,就剩下她落在后头,她很有点彷徨。所以她主动提出工资一减再减,她极力严格高要求自己,坚决贯彻艰苦朴素的作风。如此仍然难免失措,她有一则笔记上写道,“心情缭乱,睡眠不好。……人应该怎样做才对。”
可这样谨慎,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忽然做了这样大胆的事情。究其原因,总还为了戏。越剧演出日夜两场朝朝不息,说她们“戏如人生”一点不为过,演得久了,早已疯魔在那里。虽则她努力跟上时代,但戏文里很多情怀自然而然浸入骨血,也许她认为值得为此坚持,或大胆。
那时候她行动言语都非常典型的进步,但仍然禀持着传统规矩。逢年过节隔空也必须给长辈顶礼膜拜。她自小以长姊乳汁喂养,教导女儿感恩,要对大阿姨好。【摸摸大阿姨很多、阿姨数不清的老虎……】和尹桂芳结拜,基本也随便她随性任气,做什么都听她的。【尹桂芳:明明是她在前头闯祸,我在后面收拾,她还不肯唱哭戏!】
无论如何,她坚持下来了。1963年春节,竺水招与张玉琴领衔主演的越剧《莫愁女》首演于南京大华影剧院。后来我见到的一些文字材料,提到这个戏的演出,大都用了这样的形容,“轰动南京”。
重压之下,成绩耀眼。难得一次任性,她终于还是如愿以偿,市场上的大获全胜更可以让她舒一口气。她的眼光,她的坚持,没有错。
但,《莫愁女》极有可能是竺水招上演的最后一出古装新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