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原载《深圳特区报》2012年11月20日“人文天地专栏”。如有侵权,敬请联系删除。
文章导读
读书人要读书。这句话好像是傻话,但事实上很多读书人是不读书的,他们只不过是查资料。查资料跟读书是两回事。查资料要快,读书要慢。
现在人喜欢旅游,旅要快,游要慢。要命的是我们现在刚好颠倒过来了,旅很慢,航班经常误点,游很快,到了一个地方,拍一些照片,就撤啦。
作者简介
蔡鸿生(1933- 2021),广东澄海外砂人。1957年毕业于中山大学历史系,退休前为中大历史系教授兼宗教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是广东省第五、六届政协委员,1986年当选为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理事。长期从事中外关系史的教学和研究。
“一个读书人 一定要读一点专业之外的书”
——访中山大学历史学家蔡鸿生
深圳特区报:我想先问问您现在的日常生活是一个什么状态?蔡鸿生:我们这种知识分子,古代叫书生,当然还是以读书为主。我这辈子读书、教书、写书,三种当中以读书为主,不读书就谈不上教,也更不能写。就以昨天为例,早起就读读报纸,然后到学而优书店转转,白天在家读书,晚上看看电视新闻。每天如此,天天读书。我读的书除了跟正在做的课题有关系的,也有大量无关的。对我而言,主要是带有补课的意思,很多书本来是在我青年时期、中年时期就应该读的,因为当时的历史原因,整天上山下乡、搞政治运动,没有机会读,现在就来补课。深圳特区报:您今年79岁了,还有这样的补课意识……蔡鸿生:我们这一代是在运动中成长起来的,一切服从政治的需要,不管你是学生还是教师,都是如此,太多该读的书没有读。比如西方的很多哲学著作都没有读过。后来改革开放时期,要做的工作太多,也没有时间去读。现在退休了,时间相对较多,就来补课,也不是任务,没有人来强迫,如果你是饱学之士,当然可以不读,但是,我自己觉得很有空,觉得自己非常需要去读。蔡鸿生:主要是一些原典,像黑格尔的《小逻辑》、柏拉图的《理想国》等等,过去读过,现在糊涂了,重新温习。过去老一辈都是要读典籍的,比如二十四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什么的,是一本本都要通读的。我们现在做不到了,只能遇到什么问题去查书。但查书你也得知道大致在什么地方。除了学术原典,我也读一些古典文学方面的书,像一些诗集、文集等等。人文学科最基础的那一块,文史哲要不断补充,它们不是知识的搭配,而是有机的联系,文学是形象,哲学是逻辑,历史是兼有形象和逻辑。要设想历史现场,有形象才行。历史过程要形成一条线,要有逻辑。深圳特区报:您现在还在做课题研究,最近的研究课题是什么?蔡鸿生:中外关系史。历史上广州、岭南跟海外的交往是很多的,经济上、文化上的联系很紧密。从此时此地出发,探索岭南对外关系的形成与发展,这里是一个重要的切入口,近代史、鸦片战争以及辛亥革命,还有各种洋教的传入,都跟这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新教、西医、铁路、报纸等等都是首先从这里传入的……我可以抽一支烟吗?蔡鸿生:抽烟,现在普遍认为是不好啦。但在过去,一个人的政治形象、公众形象,需要靠抽烟的,人际交往,有时候也需要靠抽烟,这是一个社会行为、文化行为。当然,现在要尊重别人,不让别人抽二手烟,这也是对的。不同时代,人们的认识是不一样的。深圳特区报:在学术方面,您对钱锺书的《管锥编》、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沈从文的《中国服饰史研究》评价甚高。为什么?蔡鸿生:这三本书是三位先生长期严谨治学的成果。钱锺书的那一本是集大成的书,最主要的是,他要在中外文化之间打通、搭桥。很多说法其实中外都有,人类的精神活动有很多共同点、共通点。陈寅恪的那一本是讲钱柳关系的,里面涉及很多明末清初文人的政治态度、身世、风骨,是转变之世的人的选择。陈先生不是就事论事。他讲通识,作为研究方法,注意古典和今典的关系。我曾经想到一个课题:古典和今典,如果深入去领会,不难发现陈先生这个思想很重要。沈从文先生的书主要是对文和物的爬梳斧正,中国古代对服饰记载得很详细,服饰跟礼仪关系很密切。沈从文在故宫工作,有机会接触到大量的文物,他通过服饰与文化互证,非常通透。我想告诉学生,这本书尽管跟我的研究没有什么关系,但可以充实自己,学习前辈的方法。不过,这三大名著的形成过程,更是让我感慨不已,到底是什么在支撑他们,在那么艰难困苦的环境中,还在孜孜不倦地做学问?这三本书也是“悲壮之书”、“忧患之书”,像沈从文当时还是一个文物解说员,治学的条件很差。在顺境中做点事情倒不足为奇。深圳特区报:这三本书,都是文革一结束,没几年就出版了。改革开放到现在30多年过去了,您认为人文学科方面,有没有什么人写的书可以跟三本相提并论呢?蔡鸿生:没有,一本也没有。我们太浮躁了。人家是一辈子关注学问,到了晚年才结果。一个人是不是坐得住,跟个人的气质秉性有关系,也跟外部环境有关系。我们动不动就说出什么精品,我非常不以为然,精品是那么好出的?要先有成品,然后有精品。现在很多成果都是匆忙结题,半成品冒充成品,产品冒充精品,所以,做出来的成果当然跟这3个先生不可能比。深圳特区报:作为陈寅恪先生的学生,你对老师有哪些比较深刻的记忆?蔡鸿生:我大学三年级开始,大概是1955年到1956年,到他家去听他上课。他把他的著作《元白诗笺证稿》发给我们,讲什么叫做以诗证史。他用口语介绍书的内容,摘要来讲。有些内容是必讲的,比如《长恨歌》、《琵琶行》,这些对他个人的学术体系非常重要,构成了唐代史研究的完整部分。他讲社会生活。《长恨歌》前后讲了8次,一周一次。有人说,不能这么研究诗,诗是文学,钱锺书先生也是有微词的,但我们知道,陈先生是一个诗人,他不会让我们误会,把诗歌跟历史搞混。正是由于陈先生的研究,我们在读古人的诗歌时,会有很多的联想。他认为学术研究要有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学术研究是向无知的领域进发,所以,独立和自由非常重要,学术要自由,不要民主,因为真理是少数人发现的。他是个纯学者。蔡鸿生:1958年拔白旗,很多做学问的人不能按照陈寅恪的路子去走了。做学问,很多时候也是时代的产物。我们听他讲课,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也没有办法学习,只能仰望,我们跟他有很大的差距,没有办法弥补。所以,纯学者也是有条件的。
深圳特区报:您一辈子都是一个读书人,您有什么样的经验可以提供给年轻人呢?
蔡鸿生:读书人要读书。这句话好像是傻话,但事实上很多读书人是不读书的,他们只不过是查资料。查资料跟读书是两回事。查资料要快,读书要慢。现在人喜欢旅游,旅要快,游要慢。要命的是我们现在刚好颠倒过来了,旅很慢,航班经常误点,游很快,到了一个地方,拍一些照片,就撤啦。
老话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一定要慢慢读才能读出逻辑,读出精神。当然,读书也不是无底洞,对不同的书要区别对待,经典的书,一些作者的代表作,跟流行的作品要区别,流行的书翻翻就过去了,经典的书一定要慢慢读。这就像是交朋友一样,生死之交跟点头之交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我还认为,一个读书人一定要读点专业之外的书,文学如曹雪芹的《红楼梦》,哲学如黑格尔的《小逻辑》,这两本书,水都很深,不可不读。我经常跟人讲,对一个读书人来说,“小红”是底线。没有读过其中的如何一本,都不要说自己是读书人。当然,我的这个意思是说,我们读书,一定要读一点公认的重要的经典。
另外,读书一定要认真。年轻朋友过目的东西很多,当代科技的东西要吸收,这样可以如虎添翼。但是,你必须是真老虎,否则添了翼也没有用。现在的论文资料很多,信息很多,但是,没有自己的见解。现在的治学条件很好,读书做学问的时间更多了。现在的技术条件很好,但有利有弊,有些人变得很懒了,不愿意动手了。过去我们读书是要抄书的。论文规范化也很奇怪,比如提出什么关键词、提要,这些工作本来是读者去做的。论文规范化之后,一代一代人就照此办理。非常糟糕。当然,这样一来,写论文似乎变得容易了。有人一年发表几十篇文章,这怎么可能呢?重量不重质。还有,现在教书,要做PPT,变成了讲画了,就是画外音,我也是非常不以为然的,教师的意思被画片分隔,零零碎碎,不成系统。教学方面的问题也很多,不过,好像没有什么人关注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