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之夜
夜里下着滂沱大雨，雷声不断，从天庭的西边滚过，雨声某段时辰几乎疯狂，自天河倾泻而下，激烈、果决、义无反顾，毫不退让，仿佛天地间所有积郁的情绪在这漆黑的夜里冲撞而出，不然就只有毁灭一路。
处于神秘北纬30度的小乡村，恍惚在漫无边际的雨声中慢慢漂浮了起来，漂到一个更幽眇的所在，并非现实的四维空间，它仿若梦境。
我却没有入睡。这样动荡不宁的夜晚，又是异乡，自然开启了失眠模式，我揿亮台灯，读书。只有读书，能让我迅速进入一个与当下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会很快宁静下来。在那些远离现世的迷离背景中，有作者或幽微或明亮的灵魂与你对唔，与你倾谈。他们从来懂得你，接纳你的一切。从他们隐约浮现的睿智、苦涩、幽默、深沉的喟叹中，你会觉得自己身处的世界，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打开重读的书是一套1990年重印的人民文学版本周扬译的《安娜卡列琳娜》，购书日期也是1990年。书的扉页上，我用书法钢笔龙飞凤舞竖行写着购买日期和地点，还盖着鲜红的“偕隐庐”印章。书中不知何时何故夹着一片樟树叶的精魂。薄如蝉翼，泛着黄金般沉醉的光泽。叶片只剩下极清晰的筋脉，棉纱布般清晰的纹理丝丝缕缕，细如发丝，沿着叶片正中那条主筋，左右有三四道更细的叶脉向两侧弋出，命运般孤绝，又燕翅般优雅。这枚赤裸着精魂的叶片，多年后无语安憩于我的掌心，以它的完美与梦幻，与我相对，它试图传递出某种我无法辨识的气息。
我向她凝视许久，极力回忆是何缘故、哪年哪月将它夹于此处。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凝望的深渊神秘深窅，一片空无，要想在二十多年后探个究竟，实在是徒劳。但我确信，它一定是某个风清月白的夜晚，被我珍重夹在书里，夹在安娜遇见沃伦斯基的那一章。它的灵一定曾与我的交融，每一条心的纹路，都被我的手摩挲，被温柔覆盖、填补、愈合。
我能记得的，是九十年代初，我曾着迷于这种玩意，将各种不同形状的叶片——枫叶、银杏树叶、樟树叶等挑选摘下，用化学溶液浸泡、再小心剔除尽叶衣，晾干制成标本，夹在书中或相册里。那段时间我正陷入恋爱。恋爱中女子的心思往往幽明莫测，这张夹在安娜书里的叶的精魂，是想映证爱恋中让我伤怀或沉醉的某段细节吗？
在大雨瓢泼的山乡子夜昏黄的孤灯下，端详这枚沉陷于久远岁月的叶的精魂，不免有些诡异，继而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似乎为了破解自己的神经质，我起身来到卫生间，打开灯，灯光雪亮，刺我眼目，我的视线投向窗外幽暗的夜。
小窗没按纱窗，玻璃窗被我打开着，白天会有充满植物香气的东南风吹入。而现在子夜时分，只有雨声灌耳。窗外的雨夜有晦明的光，能依稀看见树林上方灰白黯淡如棉絮的云层，风雨声从树影间传递到我耳边，间或，闪电霍地照亮无边幽暗，雨线如注，仲夏的土地浑厚松软，无声接纳着这一切。
清冷的几缕雨丝吹到我的脸上和睫毛上，这显然不是梦，是造化在向我暗示生活本身的奥秘。它指引我在二十多年后的异乡雨夜，触动某个机缘，让我瞥见一段深沉的幻觉。情爱无疑是生命里最深沉的幻觉，它是面临深渊的飞身探入。而时光终究荒芜漫漶，容不得人过久的凝视。凝视太久，你会恍惚，会被一种无法自拔的荒谬感攫住。
幸好我已完全记不起这枚叶的精魂所自何来。它也许曾伴随剧烈的伤痛，也许是来自一份温柔的情思被我珍惜。而多年后一切细节都隐遁于空无，重归于一。流逝的光阴让它消湮于时空神秘的深处。也许这些被遗忘的情节是痛苦的、曾撕心裂肺的。如果能本能的遗落光阴深处的一些往事，浑然忘却那些曾带给自己尖锐痛感的细节，这是好事，它应是生命自我洁净的有效的能力。遗忘显然更轻省，心的容量让人可记住的不必更多。人与人、人与事的相逢，最珍贵的其实就是那一瞬间，那被照亮被洗礼的瞬间。守财奴似的收藏各种苦辣酸甜瓶瓶罐罐，心的空间会过度拥挤，生命会因不堪重负，难以净化，也没有空隙让光照进来。
唯有清明的当下，是一切具足拥有。而这当下，也莫不迅疾成为过去，同样不可究诘，不可得。我要做的便是安住当下，听雨、读书。然后，让自己放空躺下，象一片羽毛坠入梦中——那沉潜着雨的气息的梦中。
子夜异常明亮的卫生间灯光下，我朝镜子里审视自己，眼神虽天生有一丝忧郁，但依旧清透天真，岁月没有让她变得浑浊世故。女人的眼神最能说明她的心地。美容可以拉伸皮肤、祛除皱纹，但再高超的美容术也无法改变一个女子的眼神。她显现的往往是内心无法改变的质素。在这样的质素中，我瞥见了一丝气息。而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已探到埋孕于瞳仁深处的属于未知的火苗。一种自甘燃烧的激情和对自由、对孤独投入的决绝，那是能化解天地无情任何阴影的蓝，水底绽放的蓝，贞洁燃烧的蓝。
它是孤独的。
这样的孤独芳香自在，也值得敬畏，就像生命本身自始至终都有值得敬畏的奥秘一样，只有面对真正绝对孤独的存在，它才会向你显现其内在的芳香甘美。
持续整夜的山村大雨，正在迅速远逝。我们的一生抓不住任何东西，伸出手去，抓住的是空，不用抓，不必抓。光阴之水从指缝流走，人能做的，就是向前游，让水底的阳光照澈上来，那其实是心的灵光，照亮着此刻、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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