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谈家乡话

我的家乡是峰峰矿区，在河北省的最南部。峰峰话是一种很别致的话，既像河南话，又像山西话。有关家乡话的趣事有很多。

故事一：这是个典型的口耳相传的故事，我相信它在全国各地还有别的版本。我就说说我家乡那个版本吧。话说我们村出了个上学上成事的人，有次回家，在大街上碰到本家的二大爷。二大爷问他：“煞熟回来类（啥时候回来的）？”他答：“昨天晚上。”二大爷一个巴掌扇过去，又问：“煞熟？”答：“夜个黑来。”因为我文字的拙劣，描绘不出这个故事的精彩之处，你们听了也许不觉得发笑。但这个故事在我们家乡常被用来教育那些忘本的人。

故事二：我是在村里上的小学，因为学生人少，几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间教室里上课，而且也只有一个老师教。有一次，大杜老师因为怀孕不教课了，就让她侄女小杜老师来代课。小杜老师年轻，从城里来，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有次上语文课，小杜老师指着书上一个词让赵尾巴站起来认读。那个词是“鸽子”，旁边还配着一幅栩栩如生的鸽子图片。但是，赵尾巴是我们村里最笨的一个男孩。于是，笑话就发生了：小杜老师问：“这是什么？”赵尾巴答：“疙瘩。”小杜老师没听明白，追问：“啥？”赵尾巴以为说错了就改口说：“小春儿！”小杜老师这回是彻底听不懂了。其他学生笑得是前仰后合。最后，我作一下必要的说明，我们家乡一般把作为词缀的“子”读作“的”，这样“鸽子”就变成了“鸽的”，又因为赵尾巴故意要拿一下腔调，所以听起来就像“疙瘩”。而“小春儿”是我们家乡对“麻雀”的俗称。

故事三：我上高中的时候，教我们语文的是高增禄先生，他是保定安新人。高老师是个高个子，背有点驼，长方脸，高颧骨，深眼窝。他极爱抽烟，把牙齿都抽得黑黄黑黄的。经常能看到高老师在上课铃响前在教室门外猛抽几口烟然后掐灭再走进教室的情景。高老师平时不苟言笑，但也绝不缺乏幽默。这一点我非常佩服。高老师在我们家乡教书大概有三四十年了吧，教我们的时候都快要退休了，想必对我们的乡土乡音有独特的理解。有一次谈到方言，他就用了极其形象的方式在课堂上对我们说到：“候（读阴平）、候、候介！”我们听后哄堂大笑，无不为高老师的这种幽默所激动。“候介”在我们家乡是“不要”的意思。我也常常看到高老师在我的作文本上不厌其烦地把“先门”一一改为“之前”的痕迹。高增禄老师是我常常情不自禁想起来的一位老师，我很尊敬他。

故事四：一上高中，感到最不自在的地方就是说普通话。之前，不论什么场合，不论跟谁说话，都是说的家乡土话，谁也不会感到不自在。可是，一上高中，就算进了城，老师说的是普通话，大多数同学也说的是普通话。自己如果还说家乡土话，先不管别人能不能听懂，一些人马上会把你围起来加以取笑的。我可不愿被人取笑，所以就硬逼着自己学习普通话。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我不再说“离肉”了，而改说成“拉肉”。我们那儿的人想表达“买一块肉”的意思通常采取另一种说法——“离一块肉回来”。“离”是“切、割”的意思。可是，城里人不说“离肉”而只说“拉肉”，所以我就也照着他们的样子说“拉肉”了。有时候回到家又忘了改回来，这又常常会被指责为“捣洋（说普通话）”。所以像我这样的情况，还真有点像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滋味。后来，我在一次偶然查字典时看到一个“剺”字，便认定这就是真正的“剺肉”的“剺”字。汉代扬雄的《长杨赋》里有“分剺单于，磔裂属国”的句子。想不到，我们土得掉渣的家乡话里竟有这么历史悠久的字！心里不免又生出一种自豪来。

故事五：有好些古代的字或字的用法，虽然在现代普通话里不用了，但并不表示它们消亡了，它们或许在方言里正生动活泼地存在着、使用着。就拿我的家乡话来举例证明一下吧。例一，假如小孩子不听话，偏要去干什么，这时候你就可以说：“你别去，你爸爸会说你的。”这里，“说”是“数落”的意思，表达了一种轻微的责备。如果小孩子犯了较大的错误，通常别人会吓唬他说：“看你爸爸回来嚷你！”“嚷”就表达了一种比较严厉的责备。我一直怀疑“嚷”字的正确性，因为字典里它只有“大声喊叫”的意思，和“责备”根本不沾边。后来，学了一篇文言文后我知道“让”字在古代有“责备”的意思，如《史记·项羽本纪》里的“二世使人让章邯”。我马上联系到“嚷”的正确写法极有可能是“让”！只不过字音发生了改变而已。千百年来，字音的改变是很经常的事。例二，《红楼梦》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玖瑰露引来茯苓霜”里有这样一句：“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蹾摔娘”，这里“蹾摔”一词作何解？恐怕一般读者不会马上给出答案吧。可是，这个词在我们家乡却是妇孺皆知的，你如果拿上面的句子去问我的老乡，他们会立刻明白这个句子的含义，因为他们从小就知道“蹾摔”的意思是“批评、羞辱、斥责”。假设别人批评你嫌你没把事情办好时你就可以这样反驳：“你别尽蹾摔我，有本事你去试试！”方言的妙处就在于，它在一种极其自然的状态里就完成了对大众的文言文普及教育！

故事六：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期我和班上一位最漂亮、学习又最好的女生做同桌。她是城里人，说一口流利、优美的普通话，态度温柔大方。课下我们时常聊一些学习以外的事情。我把那段时光看成是我学生时代最幸福的时光之一。有一次，她问我：“你说，咱中国是'妈’多还是'娘’多？”我知道这是一道歪题，歪题就得歪答。我想了想回答说：“根据周总理回答外国人中国有多少人民币的思路，中国的'妈’和'娘’一样多；根据统计学的说法，中国有十三亿人，其中有八亿多在农村，而农村叫'娘’的多，所以，中国的'娘’比'妈’多；根据字典的解释，'妈’和'娘’是同义词，'妈’就是'娘’，'娘’就是'妈’，它们不具有可比性，这个问题无法做答。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她莞尔一笑：“非常满意，加十分！”

出门在外许多年，除家乡的一草一木外，我经常想起的就是家乡话了。家乡话成了维系我和家乡的一条重要纽带，在这么多年里，它不知给了我多少蕴藉！偶尔听到有人说自己的家乡话，我的内心便油然而生一种温暖和激动，我总要和人家搭讪，打听个明白，好和人家攀老乡！贺知章诗云：“乡音无改鬓毛衰。”至老不改自己的家乡口音，包含了诗人对家乡的浓得化不开的深情。我既无诗情，又无文采，只好以这样一篇小文，来表达我对家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