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 | 数星星的人 （1）
（1）
辞职邮件发出去的那一瞬，我心头压着的石头可算落了地。在写这封邮件之前，我特意找了个地方饱餐了一顿，我甚至还特意点了个沙拉，搭配了一点葡萄酒。我就像一个临死的犯人，只想着：吃了这一顿就万事大吉，或者说灰飞烟灭，一切去他妈的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费了多长时间才做出辞职的决定。我似乎一直都无限临近辞职的坎，在哪儿都干不长久。这么说吧，这些年我一直在工作，心里头想着的却是：这他妈的糟糕日子何时是一个头呀。
大学毕业三年，我经历了五份还是八份工作，自己都记得不是很清楚。
我上一份工作做的是啤酒推销员，每天像个傻子似的在各种烧烤摊上劝一桌又一桌的醉鬼们多喝几杯。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朝红眼睛的他们嚷个不停。
有一天，一个戴着大金链子的男人掐住我的脖子，质问我“金樽”是个什么鬼把戏。
我告诉他，金樽就是酒杯呀。他很生气地教训道：酒杯就酒杯，不要搞听不懂的新花样，影响我们喝酒的心情。
我嘀咕了一句“傻逼”，不料竟被他听见了。他如同火箭似的迅速站了起来，顺手就给了我一巴掌，嘴里大约骂了至少一百二十次的“你才是傻逼”！
我身材本就瘦弱，那一天恰恰又没吃晚饭。经了他的一巴掌，我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咬了一嘴的沙，顺便把嘴皮也给擦破了，鲜血火辣辣地流在地上，染红了好几只小龙虾的残肢。
见我摔倒在地，那人还不罢休，伸脚要来踩我。我像三岁的孩子那样在地上飞速滚动，祈祷着能躲过一劫，不料，一只脚终于还是重重地踩到了我的脑袋上。
我透过眼角的余光看见踩我的是他的同伙，一个瘦不拉几的猴子般的人物。我几乎想站起来跟他打上一架，但不知怎么，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喊出了“救命”。
不出三十秒，几个巡警过来了，叽叽喳喳地问那一伙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与此同时，周边的群众跟马蜂似的全部包围了过来。
“打得有点狠呀，应该不会死人吧。”有人说。
“他是活该，惹这些飞天王爷干嘛呢。”有人笑。
我趴在地上不敢动弹，脑子里想着的却是“飞天王爷”究竟是什么含义。记得很小的时候，祖父跟我提到过“飞天XX”，他警告我：这些人，你不要惹，他们比人还不如。
我正想继续挖掘一下自己潮水般的记忆，一根硬实的棍子搭在了我的肩上。
“嘿，你没事吧。”一位巡警笑着问我。
我想我都快要死了，他为什么还要笑得这么开心呢。他不是早就应该弯腰扶我一把吗。
他终于没有扶我，我只好自己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自己的出租屋里去。
我没有回头，却清晰看到很多双眼睛在望着我，他们是打我的人、烧烤店老板及食客、围观的群众还有那几个巡警。
自从吃了那一次教训，我长进了很多。我换了一个地方推销啤酒，再也不说文盲听不懂的调皮话。
“喝啊，喝啊，使劲喝，喝啊，喝啊，用力喝，喝不死命好，喝死了拉倒。”大家听听，这话术多好，多白话，多有一百多年前胡适先生“两只蝴蝶”的铿锵味道。
烧烤店老板跟我说：小伙子，你是不是学过音乐呀？你向客人推销啤酒喊出来的那几句话很有行酒令的味道咧。他们都说好得很。
若说好，我实在不知道好在哪，反正他们说好自然就一定好。再说，老板只在乎能卖出去多少酒，我呢，自然更在乎卖出去多少酒，我得靠提成活命——听说房租又要涨了。
只可惜，好景不长，我再一次祸从口出，又被人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
这一次教训我的是一个染着金毛的广东女人，小眼睛，厚嘴唇，满脸的斑。我不太清楚这个女人是店里的常客还是稀客，只是，好几次她都猛踩油门一脚把车停在烧烤店的侧门口。她开的是保时捷，车屁股闪闪发亮的那种。
记得某一天，这个女人刚停稳车，向来清高得鼻孔朝天的老板娘竟亲自跑去给她拉车门，只见她小心翼翼地生怕将门把手给拉掉。每每见到这样寻常而又不寻常的场景，我就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目标看，有时候还会笑出声来，把自己都要吓一跳。
金毛女人在老板娘的搀扶下扭着屁股踩着碎步呵呵道：我这车停你门口不会影响你做生意吧？
老板娘跟沙和尚似的满脸堆着笑：那怎么会呢？金老板赏脸过来捧场，那可是让我们墙壁生辉呀。
“老板娘，不是墙壁生辉，是蓬荜生辉。”我清亮地喊了一嗓子。
老板娘尴尬地朝着金毛女人笑了笑，紧接着眼神像刺刀一般射向我。那天晚上，我遭受了她的严重警告。
“你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说话怎么这么不长脑子呢。”她说。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脑子比她的脑子差，我最起码不会在任何场合将蓬荜生辉说成墙壁生辉。
她说再给我一次机会，若再犯任何错误，一定让我立马滚蛋。
我没有想到，这最后一次机会竟然又被金毛女人给消耗掉了。
记得那一天，金毛女人又开着她的保时捷过来，车上同时下来好几个牛高马大的男人。
我走到他们那桌，开始兴致勃勃地说我的行酒令。
“喝啊，喝啊，使劲喝，喝啊，喝啊，用力喝，喝不死……。”
“你讲咩也？”她像是被蛇咬了一口。
“死……死……死，死……字能随便说的吗？你家里人是怎么教育你的……。”她喋喋不休地至少说了七八个钟头。
老板娘没等金毛说完就给我下了最后通牒。我没啥不服气，也并不生气，人与人之间差别终归很大，有些人的眼睛是长在地板上的，看到的永远是狗屎和垃圾。
她说，你赶紧给我滚蛋！我恨不能自己变成金毛女的保时捷，一口气冲到马路的尽头。——我不想再被他们狠狠揍一顿。
我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待了整整五天没有出门，饿了就叫一碗白粥果腹。我并不是节省，相反，我是很能花钱的人，要不，我总不至于工作三年一分钱不存吧。
我盯着房间一个角落的蜘蛛网反思了起码十几二十个小时，总算像王阳明那般开了窍。
我知道自己的所有问题在于不该说话的时候说了话，要说话的时候没有把话说好。
找到症结所在，以后一定会好起来，我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如此这般的安慰在我每一次换工作的时候都反复进行过，只是效果似乎不是那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