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的初冬,因为一件偶然的事务,和同事驱车赶往老家硫市所在片区的一个小镇村落,去的时候因为要赶时间,于是抄近路走乡道,一路上转弯抹角,摇摇晃晃。吃完中饭返回,发现时间还很充裕,大家一致决定走高速,而高速的入口恰好就在硫市,我便因为这样一个突然的机缘,再次路过老家。
返程的心情格外轻松,再加上正午的阳光在大地上铺陈温暖,同行的人倦意渐浓,昏昏欲睡,他们对陌生而又毫无新意的沿途所见,提不起任何兴趣。而我却感到莫名兴奋,将车窗放下,一路上用手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拍垄里一闪而过的过水天桥,拍蜿蜒着深入村庄腹地的窄窄的乡村公路,拍远处连绵起伏光秃秃的山包,拍近处收割后仅存禾兜的一片荒凉田地,拍大大小小的屋场在阳光下清晰的轮廓……车过硫市,闯入眼帘的一切庸常事物,都是熟悉而亲切的风景。
一个人与自己老家的情感真的难以解释,年轻时千方百计想要离开,每一次归来像履行按部就班的程序,等到自己在他乡有了新的家,脚步因日常的负累而难以挪动的时候,老家,却又成了魂牵梦绕的地方,每一次难得的亲近之时,都恨不得将一草一木,都刻印在心灵的册页装帧带走。对于一个阔别故土大半生的人来说,当他到了老年,如果有幸回乡,哪怕眼前一切都变了模样,而当他颤抖的脚步一踏上梦魂中的土地,布满皱纹的手掌抚摸龟裂的老树,他便会从内心深处涌出激动的热泪。此刻,于我而言,这种仿若阔别许久再度相逢的喜出望外,似乎又恰好印证了,我与此地的距离随着时光的推移,已愈发遥远。曾经的村庄,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文字和口头上的家乡,而现在,又成了老家,总有一天,又必然要成为一个更苍凉的名词:故乡。当家乡成了老家,又变成故乡,是情感上的逐渐加深,却又是距离与心理上的日益疏离,满怀激动的亲近,其实不过源于对往昔的怀念。硫市的面貌已是今非昔比。小镇上多了好几条纵横交错的街道,高高低低的楼房连成了片,酒楼商铺林立,车流人流不断,呈现出具体的繁华与阜盛。高速路彻底打通了这个偏僻之地与外面世界的通道,昔日被称作“硫瓷坑”的地方,成了方圆几十里地的要塞。尽管在这日新月异的小镇里,我依然能够在脑海完整地勾勒昔日的画面,比如跟在母亲的身后走好几里路去赶集,眼巴巴地等她为我买上几个“猪腰子”或糖包子。比如在破旧的街道上,哪里有一口老井,一个老店,一个花花绿绿的玩具摊,一个总是面带笑容和善可亲的卖烧饼的老人,都能准确描述。但是,在由旧而新的嬗变中,这一切,都成了记忆,像一张美好的黑白照片,在时光的冲蚀下渐渐泛黄。当我从街道上走过,除了在脑海反复重现这张旧照片,我已找不到什么理由,停下自己的脚步。
车子经过名叫栗木的村子,这是我老家坐落的村庄,如今,它不再使用这个名字。阳光澄澈,天空蔚蓝,远山与田垄素净无声,透着无边无际的冷清。虽然沿着平整的水泥路,能很快抵达老家所在的屋场,但对于我这个带着几分陌生感的不速之客,迎接我的必然是一双双充满疑惑的眼睛。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远走高飞,父母来到县城生活,留在屋场里的不过是屈指可数的老人,以及我认不出来的孩子,他们守着簇新的楼房,也守着乡村空寂的四季。那些曾经喜欢叫我小名的人,在一个个老去,一个个离开,对于自家亲人之外的人从他乡归来,老人仅仅凭借关于遥远往事的模糊记忆,已经不能准确认出谁是谁,并重现昔日的热情。那些收割后的田垄和田埂上,再也没有了熟悉的脚印,留下的都是机器碾压过的痕迹,田间沾着汗水的欢声笑语,也已消失在遥远的时空。我路过村庄的这一刻,除了用手机装下关于它的几张照片,还能做些什么?
时光的齿轮飞速转动,家乡,老成了老家,从家乡离开的人,老出了皱纹与白发,往事老成了模糊残缺的回忆,思念也老成了一个又一个虚空的梦。我与硫市,终将成为彼此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