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采访过的最离奇的一个故事了。为了不剧透,就用这句话作为标题了。两年前,经过一位老兄引见,我在昆明见到了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医生,名叫李建坤,70岁。我前后去了他家三次,因为开始的时候,我也有些不敢相信他的故事。记者出身的我,一次次地追问,最终发现,他的讲述无懈可击。
这个冬日,我终于决定这个故事告诉大家,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只有键盘的声音,如同历史的回音。
我是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在听李建坤讲述这个故事的,李建坤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爸爸。李建坤说,找到爸爸后,他如释重负。每年清明节,他都会去给爸爸上坟。
李建坤做的是中医,在边疆工作时,就收集整理了很多少数民族的良方,加上后来的勤奋好学,他的技艺进展很快,治愈无数患者。后来,他举家搬到昆明,有了一个规模较大的“李建坤中医馆”,赚了不少钱。
李建坤在山中寻找草药。
2008年,妈妈病重,李建坤隔三差五就回到老家,照顾妈妈。有一次,病重的妈妈突然将李建坤叫到床前,非常严肃地说,“妈妈快要走了,有些事情呢,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的爸爸是谁吗?”妈妈望着他说。“他其实只是你的继父。”妈妈说,“你的爸爸,是李弥。”“李弥!”这个名字对李建坤来说,太熟悉了,在边境做情报工作时,这个名字无人不知,境外最大的反共势力头目,被传得像一个恶魔,心狠手辣,无恶不做。妈妈说,“他曾经做过国民党部队的军长,大陆解放后,逃跑到了缅甸,那时候兵荒马乱,没有办法带我们走,就把我们托付给了他的部下,就是这位张营长。”
李建坤有些不可思议。
妈妈继续说,“这个张营长后来进了监狱,在进监狱前,他又把我们娘俩托付给了另一位姚营长,叫姚怀州,在火车站当搬运工,也是李弥的部下。但不久后,这位姚营长也因为旧军人的身份进了监狱,后来死在了监狱里。”“你3岁那年,我们家里失火,房子被烧了,我抱着你从大火里逃出来,住的地方也没有了,就到昆明给别人做了保姆。”妈妈说。“我记得,你是在一个解放军高级军官家里做保姆,你既然李弥的老婆,他们怎么可能收留你呢?”李建坤发问。“那个解放军军官,是你爸爸在黄埔军校的同学。”妈妈说,“他念及同学情谊,为了保护我们娘俩,让我们娘俩吃住都在他们家,而且让我改了名字。”李建坤才知道,妈妈原名赵云仙,1952年从老家曲靖来到昆明后,改名李小香。妈妈解释说,“这样,别人就会误以你是和我姓,其实,你一直是李家的人。”李建坤能感觉到,在妈妈内心里,一直深爱着爸爸,即使他舍下了他们娘俩,即使他成为这个政权的“敌人”,即使他们再也没有联系。但妈妈告诫他,不要去找爸爸。李建坤知道,爸爸的绝情,让妈妈一生无法释怀。一个月后,妈妈在家中平静离世。那年,李建坤59岁。从历史资料中,李建坤发现,在抗战的时候,爸爸是一位名将,尤其是在松山战役时,一战成名,成为第八军军长;内战时,则一败涂地,在淮海战役中全军覆没,自己带着几个随从逃到青岛;而在大陆解放后,逃往缅甸,组建反共救国军,试图反攻大陆。1973年,在台湾去世。在这个过程中,李建坤还有一个惊奇的发现,他的养父,也曾经是一名国民党军官,后来投诚起义,加入解放军。也就是说,他的三任继父,在接力替他们的长官,照顾长官的妻儿。怪不得,他的养父在妈妈面前,唯唯诺诺。李建坤也终于明白了,他的养父出轨的事,妈妈为什么一点都没生气,养父和妈妈,也没有生孩子,原来,他们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过去曾经发生的那些令他奇怪的事情,一点一点找到了答案。小时候经常给他们送奶油和糖果吃的人,可能也是爸爸的部下。那时,这支残军,驻扎在中缅边境的缅甸一侧,试图反攻大陆。那些有英文标识的奶油和糖果,都是美国的援助。李建坤还想到一件事,在90年代的一天,他去广州出差,拜访一位老中医,出电梯的时候,等在电梯口的老中医看到他,突然一下子挺直了身板,毕恭毕敬,然后盯着他看了半天。问他,“你姓什么?”老中医又惊讶地大叫一声,然后不停地说,“太像了,太像了。”李建坤很奇怪地问,“像什么啊?”对方告诉他,自己曾是国民党第八军的军医,他长得特别像他当年的军长李弥。找了大半辈子的爹,竟然是李弥,这让李建坤都有些不可思议,也有人风言风语,说这么多年,号称是李弥孩子的,至少有一打,你这是不是又编了一个故事,想捞什么好处啊。这让李建坤有些恼火,他有自己的诊所,赚了不少钱,用得着认一个死了的爹来捞好处吗?况且,这是他妈妈临死之前说的话,怎么可能会骗他呢!但是,怎么证明我爹是我爹呢?李建坤托人从台湾买来一本《李弥自传》,看了半天,结果发现,一个字也没有提到他们娘俩。李建坤心生愤怒,这个让妈妈一生无法忘记,又不能原谅的男人,竟然如此绝情。不过,和爸爸相关的历史,随着媒体的报道,越来越多地被公众熟知。李建坤得知,爸爸曾经指挥了著名的松山战役,这是一场发生于1944年的反攻战役,横亘于滇缅公路上的松山,被军事家称为是滇缅路上的“直布罗陀”。盘踞其上的日本精锐部队,用了一年的时间修建了极为复杂的永久性工事,牢牢控制着怒江战场的主动权。在久攻不下的情况下,蒋介石下了一道死命令,限第8军在“九一八”国耻日前必须拿下松山,否则正副军长均按军法从事。身为副军长的李弥,抓了顶钢盔往头上一扣,亲自带领特务营冲上松山主峰阵地,一连激战数日,身上两处负伤。在最后关头,李弥听从部下建议,在山下挖了一条坑道,直达日军碉堡底下,埋上炸药,将整个山顶掀翻。李弥由此,一战成名。时代不一样了,历史的进步,让李建坤心生念想,去找爸爸。2015年初,他给台北市民政局写去信,没想到一个多月后,真的收到了回信。回信说,李弥安葬在台北市阳明山第一公墓。当年5月,李建坤抵达台北。下了飞机,直奔墓地。站在墓前,他好委屈啊,想到妈妈一生的磨难,他开始大骂,“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打败仗时,你放下自己的士兵不管,只顾自己逃命,而对家庭,你不管老婆孩子,还算是个男人吗?”一边骂,一边哭。骂完了,双腿一软,扑通,还是给跪下了,掏出带来的茅台酒和上好的普洱茶,给爸爸倒上。听完这个故事,我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采访过很多寻找爸爸的故事,但没有那一个,能有这般离奇,又有如此丰沛的细节。但是故事,还没有结束,更离奇的事情,发生在后面。从台湾回来后,李建坤去了云南盈江,李弥的老家。在当地人的指引下,他敲开李家后人的大门,说明自己的身世,告诉对方,自己回来是想认亲。对方一脸狐疑地看着他说,“不可能,没有这回事。”对方还有些嘲弄地说,这么多年,有很多人都冒充说是李弥的孩子。双方不欢而散。这让李建坤又开始怀疑,自己难道不是李弥的儿子?母亲怎么可能会骗他呢?两个月后,到了中元节,李建坤再次前往台湾。云南人习惯在中元节的时候,给祖先上坟,时间是在农历的7月中旬。但这次去,一是给爸爸烧纸钱,二是找爸爸的旧部,核实情况。在此之前,台北市政府社会局的工作人员丁淑芬,已经和他有书信往来。帮他找到了爸爸的一个部下,如今已是台湾海军退役少将的宋炯。“你的妈妈是李弥的小老婆,有孩子,这个事情,李弥将军生前曾经给我说过。”宋炯说,“当时的时局太乱,李弥将军只把龙太太带到了台湾,龙太太是湖北人。”“湖北人!”这让李建坤又想到一件事,他工作后,别人给介绍了一个对象,是湖北人,他觉得很满意,回家告诉母亲后,母亲坚决反对,说湖北人不好相处。他当时还很奇怪,原来梗在这里。真相越来越明确,但李建坤心里还有一个疙瘩,他问宋炯,“他承认在大陆有老婆孩子,为什么他所有的回忆文章里,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对方反问,“如果他暴露了你们的身份,在那个年代,你们会是什么下场?”李建坤愣住了,他终于明白,父亲的只字不提,母亲的守口如瓶,都是害怕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这次去呢,接待他的丁淑芬女士,还告诉他一件事,前几年,大陆还有一位女士,说她是李弥的女儿,还在报纸上登报,寻找知情人,这位女士姓安。李建坤对此并没有在意。他想,我还没有证明我爹是我爹呢,那管得了这事。从台湾回来,李建坤最大的心愿,就是获得李弥家人的认可。他无数次地前往云南盈江,每次去,都要把车的后备厢塞满,带一大堆的礼物。他甚至还给当地捐了上百万元,用于修路建学校。这李家人慢慢发现,这不像个骗子。在交谈过程中,李建坤无意中说出,妈妈之前是昆明纺织厂的女工。这个细节让李家后人一下子放心了,说,李弥当年的确实有一个小老婆,是这个纺织厂的,而且这个纺织厂,就是李弥家的。
2018年4月,姐姐接到台湾丁淑芬女士来信,告诉她,有一个叫李建坤的云南人,也曾前往李弥的墓地祭拜,说是李弥的儿子,“看了你的照片,说很像他的妈妈。”丁淑芬说。
安素珍和父亲。
安素珍求助于媒体,当了解到台湾人可以看到厦门的报纸后,她设法联系上了厦门商报,并在记者的帮助下,刊登了寻父启事。
2009年4月27日,厦门商报的B5版刊登了标题为“一女士自称国军李弥女儿”的文章后,台湾的一位金先生联系她,帮她找到了《李弥自传》。和李建坤一样,安素珍也失望地发现,这本自传里,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她。安素珍曾从养母口中得知,她是1948年在山东青岛被送给安家抚养的,她把这个细节告诉了厦门商报的记者。后续的报道出来后,潍坊的一个市民宋先生证实说,他老伴的姑妈曾经与李弥的姨太太一起,从潍县(现潍坊市)撤往青岛,当时这位姨太太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老伴的姑父黄先生是李弥部的军需官,追随李弥多年,后来全家都去了台湾,如今,姑妈、姑父都已经不在世了。唯一的线索,却因为当事人已经去世,无从查证。安素珍渐渐放下了寻亲的事。她做梦也没想到,9年后,一封来自台湾的信,让她已如止水的心再起波澜。
2018年清明那天,安素珍收到了一封署名丁淑芬的信。丁女士在信中说,她在台北市政府社会局下属单位工作,曾经看到她登报寻父,三年前,她认识了寻找生父李弥的昆明中医李建坤,“你们可能有血缘关系,可以联系看看。”
按照丁女士提供的电话号码,安素珍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给李建坤打去电话,电话很快接通,她问,“喂,是李建坤吗?”一句发自肺腑的大姐,让安素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
放下电话,安素珍就收拾行李,奔赴云南昆明。在车站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素未谋面的姐姐和弟弟,一眼就认出了对方。这两个同父同母的姐弟,终于相见,姐姐71岁,弟弟69岁。
历史对于他们,是残酷的,也是幸运的。这场党派之间的战争,让太多的血脉天各一方,或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他们的爸爸李弥出生于1902年,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一生戎马,打满了整个抗战。在遇到他们的妈妈之前,李弥有过三任妻子,第一任妻子在老家盈江,后来离婚,育有一女;第二任妻子死于日军的轰炸,留下一个儿子;第三任妻子名叫龙慧娱,没有生养孩子,最后陪着他去了台湾。1947年,安素珍在山东出生。不久后,李弥部队南调,参加淮海战役,最终全军覆没,李弥化妆成农民,逃往青岛。在青岛,将女儿送给自己姓安的警卫抚养。到了1949年,李建坤出生,李弥奉命回到云南之际,将妻儿安顿到云南曲靖。不久后,云南解放,李弥逃往香港,随后前往缅甸,聚拢残部,试图反攻,并于之后撤往台湾,1973年病逝。“当时兵荒马乱,他自身难保,不可能带着你走的。”李建坤宽慰姐姐。姐姐反问,“那爸爸为什么没有带着你和妈妈去台湾呢?”李建坤了无法得知。乱世之下,即使是万人之上的将军,又能怎么样呢!
李建坤找到妈妈年轻时的照片,送给姐姐。那是姐姐第一次看到妈妈,长长的辫子,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
李建坤无从得知的另外一件事情是,为什么妈妈在世时,从来没有告诉他,他还有一个姐姐。安素珍为此也有些失落,难道妈妈也忘记她了吗?直到他们来到妈妈的墓前,李建坤对着妈妈的墓碑说,“妈妈,我把姐姐找回来了,这个家,终于团聚了。”看到墓碑上的名字,姐姐说,“你知道妈妈为什么叫李小香吗?”李建坤解释说,妈妈原名赵云仙,后来改名李小香。姐姐满眼泪水地对李建坤说,“小香,那是我的小名。”在采访完这个故事后,我迅速联系了居住在泰国清迈的李祖耀先生,他是李弥将军的侄孙,是李弥家族在海外的主要主事人。李先生迅速飞至昆明,经过多方印证,认可李建坤先生和安素珍女士,是李弥将军失散多年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