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许宝驯:表弟娶表姐相伴65年,妻子逝后,他将骨灰放于卧室

俞平伯与许宝驯

“愿与苍生共忧乐,何妨一往自情深。”

俞平伯所写的《题吴研因<凤吹>》一诗中的这句话,放在他与夫人许宝驯身上,似乎也恰到好处。

俞平伯,这位新文学运动初期的诗人,中国白话诗创作的先驱者之一,不仅在文学领域建树颇丰,在爱情方面,也是一个大家。

许宝驯是俞平伯舅舅许引之的女儿。

当时,16岁的俞平伯,考上了北京大学,好一个年少有为,书生意气的少年。

一时之间,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但是都被俞父俞母给顶了回去。

因为他们早已有了中意的对象,俞许宝驯。

许宝驯年长俞平伯四岁,是俞平伯的表姐,一个自幼生长在北京的南方姑娘。

青年时期的俞平伯

她虽然有着江南女子的温婉,但却说着一口纯正的京腔,这位生长于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女红、弹琴、度曲、吟诗、作画,样样都能拿出手。

虽说是表亲,但俞平伯与许宝驯并不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只是对彼此略有耳闻、有所了解罢了。

彼此一见面,俞平伯对这位秀美而有气质的表姐好感极高,而许宝驯也并不排斥眼前风度翩翩、富有才学的男子。

二人都不反感更进一步大展,即使在当时的社会新思想逐渐流行,许多人都欲反抗包办婚姻,他们也还是听从父母的安排,在1917年结了婚。

那天,北京东华门箭杆胡同的俞宅门前红灯高悬,礼班的吹鼓手高奏迎亲喜乐。

俞平伯书法

俞平伯按着许引之的关照,头戴红绒缨帽,胸插金花过顶,身着旧称“蟒袍”的五彩绣服,既窘迫又兴奋地站在院门内,等待着新娘的到来。

许宝驯的轿子在大街上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热闹非常,惹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喜轿进了俞宅,里面除了两人的亲戚外,俞平伯在北大的同事好友们,也都抽空前来,气氛异常活跃。

他们就这样,在众人的祝福声中,拜了天地、敬了父母,正式成为了夫妻。

婚后的生活,并没有其他人想象中那样变得寡淡无味,或是丧失了激情。

二人意趣相投,如胶似漆,日子似乎每一天都泛着蜜一般的甜味,俞平伯还养成了每天写日记的习惯,为了记录自己与夫人的日常。

俞平伯与许宝驯

他在日记里写道:“乘早车入京,环(夫人)立楼前送我,想车行既远,尚倚立栏杆也。不敢回眸,惟催车速走。”

一个“尚”,一个“不敢”,道尽了难舍与思念,浓情蜜意可见一斑。

在闲暇时光中,二人还经常诗词唱和。

许宝驯也曾誊抄过丈夫的诗词,尤其是俞平伯第一本出版的新诗集《冬夜》,她还亲手抄写过两遍。

而俞平伯的第三部诗集《忆》,里面的三十六首诗歌,全是写给妻子的。

他回忆起幼时惊鸿一面,许宝驯戴着流苏帽的模样,又不止一次感慨是她成为了自己的妻子……

似乎每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中,找到一个与许宝驯有关的事迹,便能让俞平伯高兴上好半天,恨不得立刻提笔写进诗里。

幼时的俞平伯和曾祖父俞樾

若是说写诗也算作工作的一部分,那他们私底下还有别的休闲爱好,那就是昆曲。

许宝驯在众多特长中,尤为擅长唱昆曲,于是爱屋及乌,俞平伯也深受熏染,尝试着学习昆曲的相关知识。

许宝驯自幼延请名师学唱昆曲,嗓音婉转悠扬,拍曲字正腔圆。

每当妻子宛转悠扬的嗓音响起,似乎任何不快都能被治愈,俞平伯身上当日的繁忙和劳累即刻便一扫而光了。

日积月累,后来他也能唱上一句,或是一段,但因自己的音乐天赋并不高,往往只能逗得妻子莞尔一乐。

但这也并不影响他对昆曲的喜爱,依然妇唱夫和,愿意为了妻子好好钻研昆曲,以求有更多的共同话题可以交流。

俞平伯手迹

有时,夫妻二人还专门请笛师来家里作曲,俞平伯填词,许宝驯制谱,屋子里其乐融融,笑语满堂,俨然是人间天堂的模样。

后来,俞平伯组织人员成立了“清华谷音社”,取“空谷传声其音不绝”之意,聚集了众多的昆曲爱好者,俞平伯亲自任社长。

谷音社成员多为清华大学教职员及家属,如浦江清、许宝驯、沈有鼎等。

俞平伯还聘请在南方任教的曲家吴梅等为导师,众人汇聚在一起,还公开清唱曲集五次。

许宝驯尤为喜爱这个谷音社,每每与人交流昆曲,她都喜笑颜开,痴迷异常。

每每见此情景,俞平伯就会感觉自己的努力特别有意义。

俞平伯

北大毕业后,俞平伯拒绝了外面的锦绣前程,回到杭州第一师范学校执教。

他们居住在西湖边孤山俞楼,看的是西湖山水,心中装的是浓烈的爱意。

夫妻俩听雨观云,赏月眠花,似乎也远离了世俗间的一切烦恼。

这样温馨的生活,这样体贴温柔的妻子,紧紧牵动着俞平伯的心,连片刻的远离也成了折磨。

1920年,他与同窗好友傅斯年,一起赴英留学。

许宝驯纵然不舍,但当时的留学利远远大于弊,为了丈夫的前程着想,她叮嘱了几句后,泪别夫君。

但刚离开家门就开始泛滥的思念,在他踏上渡轮的瞬间,便翻腾了起来。

轮船在茫茫的大海上行驶,海风吹着他单薄的衣衫,俞平伯感觉自己眼前也是一片雾茫茫,偌大的天地间,他寂寞又凄凉。

俞平伯书法

一路上,俞平伯几乎没有放下笔的时候,他不停地写诗寄给妻子,以寄托自己像野草般疯长的思念。

可终于来到英国的俞平伯并没有感到轻松多少,心底的野草长成了参天大树。

在入学两周后,好友傅斯年突然发现俞平伯不见了人影。

最后,他在一艘轮船上,找到了正准备返程回国的俞平伯。

原来,异国他乡勾起的思乡之情彻底淹没了他,再加上饮食住宿等生活方方面面的差异带来的不习惯,让俞平伯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继续留英的想法。

他掰着手指细细数着和妻子见面的日子,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半月留英”事迹已然成为不少人口中的笑谈。

俞平伯只知道,回到家中,就能喝到许宝驯亲手泡的龙井茶,穿上带着熟悉芳香的衣衫,还能在假日里与妻子乘舟在西湖中清游。

那是无论什么都无法给他带来的宁静与祥和

与叶圣陶等人的合影,俞平伯后排右一

不长时间离家似乎成了俞平伯的习惯,后来的赴美之旅,也只是坚持了一个季节,春天去,夏天便又再次回到了这片土地上。

大概对他来说,偌大的世界,只有许宝驯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归处。

而许宝驯对于丈夫的依恋,并没有像别人那般规劝一番,俞平伯怎么做,她都无条件地支持,并为他开阔出一片安静祥和的小天地来。

他们互相陪伴,互相支持,互相爱恋,异常满足地生活着。

本以为就这样能平淡而温馨地过一辈子,却没想到远处已然是雷电交加,一场暴风雨正在缓步接近。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七十岁的俞平伯被派到河南干校,那里环境恶劣,劳作辛苦,他在那里着实受了不少罪。

俞平伯书法

许宝驯知道这一消息后,毫不犹豫地提出申请,要动身前往河南。

两人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都住在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小茅屋中。

这间土房原来是用作蓄养牲畜的地方,尘土飞扬,味道刺鼻,与他们身上的书墨香气格格不入。

许宝驯回忆那段生活时,说道:“走过东岳的泥路,方才知道什么是泥,粘得慢说拔不出脚,甚至棍子都拔不出。他那件大棉袄被雨水浇透,冰凉潮湿不说,且十分沉重。真是苦了他。”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样恶劣的环境极容易让夫妻离心,发生争吵,但却并没有影响到许宝驯与俞平伯。

二人在这间土房里品诗论文、清唱昆曲,还自制了简陋的棋子,闲时对弈一番。

这不正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另一种体现吗?

杨敏如、俞平伯、叶嘉莹

许宝驯的陪伴,让俞平伯在干校的日子里,也时刻有家的感觉。

棋子的淡泊、优雅与沉静,是人世间最好的珍宝,将这件房子照得敞亮,也让这里有了家的感觉。

俞平伯用诗记载道:“负戴相依晨夕新,双鱼涸辙自温存。烧柴汲水寻常事,都付秋窗共讨论。”

受许宝驯的影响,俞平伯在那间屋子里,写下了许多安逸祥和的好诗句,两人互相陪伴、慰藉,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次劫难。

1977年,俞平伯为纪念夫妻二人的六十周年结婚纪念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好一阵子,一字一句仔细斟酌,写废的稿子不知凡几,这才终于写成了七言长诗《重圆花烛歌》。

他在诗里写道,“白首相看怜蓬鬓,邛歫相扶共衰病。嬿婉同心六十年,重圆花烛新家乘。”

幼时的俞平伯与曾祖父俞樾、父亲俞陛云

叶圣陶评价说,此诗之所以如此动人,是因为作者融入了他毕生的所有感情,一字一句都是真心,因此读来能产生共鸣。

就像诗中写的那样,他们一同度过了六十年,这漫长的岁月里,有喜有悲,有希望也有磨难。

但二人都坚信,只要他们心在一起,便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未来总是一片光明。

这六十余载春秋,他们已经不分彼此,似乎没有想象过如果失去了另一方,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模样。

所以,当年迈的许宝驯因病住院的时候,才短短一个月,俞平伯便已经给妻子写了二十多封信。

除了关心病情,信中也有很多篇幅写了俞平伯想对妻子诉说的悄悄话。

这位老人在信中的口吻轻松活泼,仿佛还是二人相识时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一般,他写道:“只可写给你看看,原信笺请为保存。”

许宝驯看着这行字,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一身火红的青年撩起她的红盖头时的场景,眼眶在不经意间已被泪水打湿。

如果可以,她愿意继续陪着他走下去,可惜……

一个平凡的午后,许宝驯悄然离去。

俞平伯的人生,似乎一下子就堕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六十多年的朝夕相伴,一朝分离,带来的伤痛连时间也束手无策,俞平伯看着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许宝驯,“惊慌失措,欲哭无泪,形同木立。”

家里是空荡荡的一片,没有了昆曲,没有了烟火气,也没有另一个人温柔细致的关怀。

晚年的俞平伯

许宝驯走了,也带走了俞平伯生活中珍惜的所有。

他想,他也并不是有多喜爱昆曲,有多热爱吃饭喝茶,只是因为这些有许宝驯的参与,所以一切做起来便美好可爱,就连透过窗子钻进屋内的阳光都显得柔和而温暖。

可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俞平伯变得寡言沉默,也不再开口唱几句不在调上的昆曲,甚至不再为人题诗题字,所有能让他想起妻子而难过的事物,都成了避之不及的东西。

俞平伯在《壬戌两月日记》里,记录了没有妻子陪伴的时光,“六十四年夫妻付之南柯一梦,畴昔称'古槐书屋’者,非即'槐安国’欤?”

美好的往昔如同梦境一般,一触就碎,连碰也碰不得,他只能一边缅怀,一边感受自己心脏传来的酸涩苦楚。

俞平伯信札

俞平伯以前写日记,是为了和妻子一起分享,可现在,他写下的这些文字,又能给谁看呢?

这样想着,似乎连提笔也变得困难了起来,日记愈写便愈是思念许宝驯,所以《壬戌两月日记》也只是记载了两个月的日子,便匆匆停笔了。

后来,俞平伯终于接受了妻子离开的事实,他将许宝驯的骨灰盒安放在卧室里,与自己朝夕相伴,就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

就连后来自己重病期间,也不愿意离开有着妻子骨灰的卧室。

他想,自己就算撑不住要走,也要在妻子的陪伴下离开,这样到了另一个世界,她一定能很快地找到自己吧。

俞平伯和后辈

思及此,似乎连死亡也成了并不可怕的事情,俞平伯显得十分平静,还生出了些许期待,他甚至提前拟好了与妻子合葬的碑文:“德清俞平伯,杭州许宝驯合葬之墓。”

1990年,俞平伯如愿追随着许宝驯离开了这个世界,后人按照他的嘱咐将他与许宝驯合葬,并刻好了碑文,祝愿这对伉俪能够在另一个世界重聚。

“人得多情人不老,多情到老情更好。”

张允在许宝驯八十岁大寿时赠予的寿联,正是二人感情的真实写照。

他们的爱情没有千回百转,只是细水长流,这水流过了万水千山,伴着悠扬的昆曲与墨水香气的诗集,静静流淌了六十四年,平淡却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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