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尾巴书房 | 谢其章：一本有意思的少年日记
记日记已近六十年，亦喜欢读别人的日记。如鲁迅日记，也许是天下读者最多的日记吧。除了正式出版的日记，我还喜欢读非出版物的私人日记。这样的日记上哪里去找呢？旧书摊和旧书网店是个好去处。本来是个很容易的事情，却因为我“以字取人”的标准，放掉了不少机会。另外一个自订的标准是年头，这次买的两本日记，一本是1950年的，一本是1962年的，符合我年头不能太近的标准。还有一个标准与买书是一样的，价钱得合适。
1950年的这本日记主人是位部队小干部，在南京某地管理仓库，日记只有二十几天，还兼着记账，如“12月24 日，收崔民祥出卖小白菜60斤，收人民币10400元。”不记账的日记则像工作总结，“1950年12月2日，期星六日（原文如此）今日天早上降下霜同时还有冻冷的，很冷，这就是天气的关系，早饭后路付（副）协理员打电话来告诉我今日
搞不好学习总结，无论（如何）得搞好，军人登记表填好……（下略四百余字）”买这种民间的私人日记多属“隔山买牛”，好不好只有到手后才知道有没有意思，所幸价钱不贵，没意思也没啥损失。
1962年这本日记，从卖家展示的图片就看得出是个小孩子日记，用的是铅笔，字体也是幼稚的。1962年我也是个小学生，就凭着这个好奇心把这本日记买了，价钱是1950年那本的四倍还拐弯。及至日记到手，大呼有意思有意思！物欲横流的时代，读一本纯真无邪的少年日记，不亦快哉。不仅如此，一边读一边还要“考证”一番。
这是本“废物利用”日记本，正面是“益昌橡胶物品制造厂兴业股份有限公司订购物料存根”，编号1951至2000，存根一式两份，日记本为一百页。反面日记自1962年4月16日记到1963年9月5日，差十几页就记满了。最后一天的日记只有“63.9.5 晴”一行字。经历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们，或许还记得物质匮乏的程度，几毛钱一本的日记本并非说买就买的。就算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日记本还是经常作为奖品奖给先进工作者或三好学生、劳动模范。
那个年代钢笔也是奢侈品呀，我之所以判断这本日记的主人是五六年级小学生，就是因为日记几乎全是铅笔字，偶尔出现钢笔字，那是因为有人托他姐姐修钢笔，小学生趁机用一下吧。日记的语气是小学生的语气，“中午吃饭，下午去踏自行车，又和新珍姐姐和一个小孩去城隍庙玩。”“今天中午吃麺，姐姐拖了地板，下午又烧山芋干湯吃。”“今天爸爸照样上工，上午我在家给自行车加气，下午又补了袜子。”“今天早上吃浆糊，中午吃馄饨，下午去修脚踏车，车胎又漏气，于是明天还要修。”“今天一早爸爸和妈妈一起乡下去了，早点吃浆糊，上午去补内胎，下午同海生哥哥去徐家汇他厂玩。”“今天早上吃冷粥，上午去上课，中午吃瓜饭，下午在家和弄堂里玩，夜里吃麺拖黄鱼。”
有一个细节，小学生把面写成“麺”，汤写成“湯”等等。查资料，1956 年和 1964 年有过两次简化字方案，具体实施不大清楚，我不记得念小学时写过“麺”和“湯”，倒是吃过面喝过汤。
日记主人为小学五六年级学生比较容易确定，家在上海也能确定，不好确定的是学校的名字和老师的名字（这位小学生几乎不记上了什么课，是语文还是算术，张老师教的还是李老师教的）。另外爸爸妈妈具体做什么工作，我也感兴趣。
日记里经常出现“人民广场”“城隍庙”“黄浦剧场”“沪南电影院”（1953年更名为沪南电影院，院址人民路）“长城电影院”等地名，看来小学生家于人民路附近。看的电影《七十二家房客》《冬梅》等也与放映日期对得上。小学生的主要娱乐是骑自行车、游泳、打乒乓球，经常“下午到城隍庙打康郎球”。我一度怀疑日记主人是初中生呢，算猜对了一半吧。其实1963年上半年日记主人还是小学生，但在读六年级毕业班了，“今天是开学了，今天先领了书。”“今天早上去读书，下午又到校开队会，学习雷锋的大会。”（学习雷锋运动是1963年3月发起的）“今天到校拍照，中午吃馄饨，下午又到校开会，夜里到大新去拍照。”（63.7.8）在学校拍什么照呢，想来是小学毕业班合影。夜里到大新照相馆拍的是个人照片，上中学有学生证了用得着。
由于日记为铅笔所写，字迹很浅，读起来很费眼睛，加上字体潦草，辨认起来也费劲。所以的所以，考证到后来才看到这则日记：1963年8月13日，“今天早上和爸爸一起去格致中学报道。”这个日记主人真是大心脏，“小升初”乃人生大事呀，前前后后的日记一点儿也没有紧张和兴奋的迹象。日记停在9月5 日的原因，也许是爸爸妈妈奖励给儿子一本新的正规日记本了吧，格致中学可是有一百五十多年历史的中学名校呀，现在来说是“重点中学”。
日记少年大概是五口之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和他。家境看来不差，那个年代六年级小学生能骑上自行车的家庭很少，我小学六年级时全班男生没有骑自行车上学的。日记少年家庭还有香港亲戚，时不时有包裹寄来，这样的家庭当年也是很少很少的。少年爸妈干什么工作呢，也许在益昌橡胶厂吧，爸爸可能是采购员，如“明天爸爸准备到无锡去。”
妈妈的工作不好猜了，如“早上妈妈打长途电话来。”“今天姑母去卖锡箔回来时说妈妈他们在饲养场。”这里要补充一个前面没说过的情况，少年家庭在上海郊区还有个住处（也许是奶奶的住房）。日记中经常出现：“今天早上吃饼，后来妈妈来了，因她接到了我生病的事才来的，后来和妈妈去镇上买西瓜，中午吃减饭（“减饭”在日记中经常出现，不像是“咸饭”之误，待考）。”“妈妈去锄山芋，中午吃麺，下午妈妈到上海去了。”“夜里妈妈也来了，她只拿到一支锡箔。”“今天一早爸爸妈妈去乡下了。”“夜里妈妈回来了，明天爸爸妈妈准备到无锡去。”“夜里妈妈爸爸来了，这次因为妈妈被人家敲了竹杠，用去了二十元结果失了本。”绕来绕去，又好像爸妈是一个单位的，不会夫妻俩搭帮做个体吧，闹不清楚。
爸妈经常不着家，哥哥参军，姐姐进了工厂，所以日记少年早早就学会了做饭，这也许是“早上吃早饭，中午吃中饭，晚上吃晚饭”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