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守候在四十三年前的起点

一帮老男人精心挑选的6月6日其实和四十年的同学纪念搭不上火,我们走进蚌埠师专是一九七八年的二月,许多人由不相识,到目下表现得难舍难分。

选这个日子大约代表着一种冀望,所谓“六六大顺”。

这群平均年岁七十以上的老家伙的同学聚会就该顺顺当当、热热闹闹、快快乐乐。人生戏台的大幕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已经徐徐落下;没有戏台的人生就再也无需装扮、化妆。

一人三百元的AA制聚会费用;这是一场与社会地位、金钱甚至学术威望再无相扯的素人素面的聚会。

摘下面具的老同学相聚,一定是很动人的。

吴伟兄扬起右臂,做着“V”字手势。

一个人一辈子脸上大都是笑容,他一直在人生里标注出快乐来打头。

我们上学的时候,吴伟和我一个宿舍,他总是爱睡懒觉,我们吃罢早饭回来他还蒙着头,似乎他来师专上学就是专找个地儿睡觉来了。醒来也拒绝装着好好学习的样子,在所有的上课、拉呱、吃饭群聚中,闻嗅与寻找着可以喜笑颜开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喜剧元素。

他的幽默感洋溢出与要求上进的一大群人不同的色调,就显得相当的突出。然而,让那一届中文、数学、物理、化学四科一百单八将大吃一惊的是,他毫无波澜的将学校里最美丽的办公室的姑娘追到了手。这一手让我们对他刮目相看,比我们班的赵海琦、吴懋功、刘志俊几个人霸着学校学生会的主要职位更有风头。

啥叫大智若愚、举重若轻、出其不意?吴伟兄之谓也。

同样举起这一手势的还有胡娣大姐,我们班仅有的四位女同学她年龄最长。

她来自蚌埠以外的地区,常有可亲的笑容;动作幅度很小的“V”字手势既是顺应吴伟的快乐表达,又怕别孤单了吴伟他一人。

她总是想得细、想得多一些。

我在看笑得最灿烂的几位。

后排右二的老侯最张扬。

同班同学中和我同住一条街的也就是老侯。

华盛街过自来水站到青年街这一段,也就几百米,街旁的房子都非常有特色。街南是一排模样相同的平房,瓦顶木墙,皆是板状,可自如拆卸,老式店铺的样子。

街北则略高,带有很小的窗户,直顶瓦檐,木墙、木门、木地板、木楼梯,斑驳老旧,算是南方的模样;而直通上下的平面,简简单单的门脸,却又是北方的拙朴。

老侯的模样没大变,瘦瘦的高个,五官刀刻一样的分明;头型倒是既不往后背过去,也不一边倒。

他就住华盛街这一段北沿,一排长条狭窄的两层,楼上窄暗,木板门面子,进屋也就上下各一间;屋里有个简易木楼梯。

他弟弟和我小哥二中一个班,一张睡不醒的脸,人却比老侯温和。

老侯打扮出华盛街里少见的读书人形象,板板正正的中山装,常腋下夹书,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

那时我八九岁,他二十多,走起路来绝无旁视。

在街上见着他须仰视。

中国人有意思,文革臭了十年的知识分子,但老百姓对读书人、有学问的人骨子里的尊敬并没因此减损几分。现在没人刻意臭你,而对读书人、有学问的人骨子里的尊敬,却早已烟消云散在财富和成功学的巨大光耀里。

一九七七年高考作文,安徽出的是“世上无难事”,引的是叶帅的一句诗。

我们想的都是如何弄几个例子,如何顺从题目的意思而又能稍显出深刻,只有老侯别出心裁的以文言文书写,之乎者也的干了一大章。阅卷老师大伤脑筋,不知该如何赋分,阅卷场上一片争议。

他也一文成名。

我后来想他此举真是不简单。

首先是胆气,如此别裁的书写,有可能一败涂地,他就敢对赌一把;再就是文气,你咿咿呀呀的弄一段、写几句可以,或是做一首格律诗,而完完整整的上千字大章,就得有古文底子,有文言表达的过硬本领。

老侯叫侯儒生,却对彬彬有礼的儒生那一套嗤之以鼻,浑身散发着“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晋风度。今日看他的个性突兀,几乎就没有情绪管理,“翻脸比翻书快”这话好像就是专为他写的。一会儿满面春风,乐不可支;转眼就是怒不可遏,电闪雷鸣。

他与我们班的田尚青、李明科、张祖全、白善诚、吴星星、女小赵男老赵皆为中学老师考来,我与他虽是同街同班同宿舍,却很少搭腔。对他来说,我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屁孩,差着辈分的年龄;对我来说,也不想高攀,与之间隔,安安静静的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梦。我后来自我反省过,一辈子都没培养出想高攀谁就能高攀上的情商智商,综合能力因之大打折扣。

这毛病就是和师专的这帮老大哥相处成型的。

人清高点,带些傲气没什么不好,你要想端住这副架子,就得多少有点本事,有些性情。倘若你就做个读书人,端住孤傲的架把式,倒也有增大雅,无碍大局;但要做管理工作,带着一群人干活,这就是臭脾气臭毛病了。

像陶渊明那样,一见污浊,官帽一扔,撂挑子老子不干了,他还真不是做官的料,幸亏回归做了诗人。中国历史上有好些并不适合搞管理的著名文人,非常幼稚,却还总为自己不遇知己的忿忿不平。

你不要总拿自己的臭脾性跟逢迎拍马、贪赃枉法的小人比,好像自己无比的高大上;这仅仅是基本素质的一条。

中国式的管理,你就得用好上司(包括皇帝),协调好同僚,激励带动好下属。

很多大文人都未必做得了这门大学问。

蚌埠师专77级同班的这群前中学老师大多满腹经纶,海奇老兄马列原著通读不少;吴星星老师则是授课型的高手,言声朗朗,风采勾人。

可惜他是蚌埠向阳路的俊秀,与华盛街擦边。

蚌埠街的舞台太小了,即便这样,白善诚老师还是成为国内顶尖的漫画家,要不是因车祸早逝,现在该是漫画大家;同为七七级的师范生刘伟,当过芜湖、阜阳市委书记,中共中央候补委员,现在山东省政协主席的位置上尚未告别舞台。

若是舞台足够大,比如和王蒙、张艺谋、冯小刚、贾平凹、刘震云厮混一处,老侯也一定是个气壮山河的中国文人。

至少崔永元弄出的大动静,保不住会有老侯的大名在里面。

他就不会困在华盛街,或蚌埠六中。

一排正中的老夏让我有些诧异。

我们住上下铺的时候,他面目严肃,肚子微腆;不大与人搭理。

如今七十多了身材依旧一流,消瘦而结实;面目舒展开,笑得风轻云淡。

四十年就像是个魔法师。

我和老夏真是有缘,高考在蚌埠二中考场一桌,他脸板得比监考老师还严实;我时常疑心我高考没达到最佳状态和他板着脸有很大关系。

到蚌埠师专居然又是一班、一个宿舍、一个上下铺的铁架子床,自然在教室里我们也是同桌。

现在想,几乎是有点怪异,机缘巧合总不会有那么多的牵扯,此前我们素不相识。好在我们毕业后各奔东西、无问西东。

怪异戛然而止。

蚌埠涂山算是个神奇的地方。

那山其实并无伟岸之貌,四十年前要不是山窝里藏着所南京空军干校,山正南坐落个涂山果园场,它也就是个野山荒岭。

若从我们上学的蚌埠师专那里上山,没个正经路,很难走。

山上有座禹王庙,为的是纪念大禹治淮,三过家门而不入。

这个典故更像是个矫情而蹩脚的段子手的作品。

中国的历史,凡被后人编得活灵活现的,一概可疑;即便是司马迁那样的大家,也会忍不住写起历史小说。

你看那关于大禹的叙述:“第一次经过家门时,听到他的妻子因分娩而在呻吟,还有婴儿的哇哇的哭声。助手劝他进去看看,他怕耽误治水,没有进去;第二次经过家门时,他的儿子正在他妻子的怀中向他招着手,这正是工程紧张的时候,他只是挥手打了下招呼,就走过去了。第三次经过家门时,儿子已长到10多岁了,跑过来使劲把他往家里拉。 大禹深情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告诉他,水未治平,没空回家,又匆忙离开,没进家门。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被传为美谈,至今仍为人们所传颂。”

这些定是无稽之谈。

孟子的时代和司马迁时代比我们都早得多,对这个说法的记述就有绝大出入。《孟子·滕文公上》载:“ 禹疏九河……八年于外,三过家门而不入”。《史记·夏本纪》载:“禹……居外十三年,过门而不入” 。

连时间都闹不准确的事情,一般也就是口头文学的样式,听听而已。

但这事越闹越大,禹王庙前有个望夫石,形状极似妇人遥望淮河的样子,而且民间传说它还有祈子的奇效。

这个功能,泰山老奶奶碧霞元君那里也有,祠外树上栓个红绳,灵验得都有老太太裹着小脚,一步一步爬上山顶来为子孙求子。

涂山是往石上扔小石子,在上面立住了,准保是男孩。

当年把师专建在山脚南面就是个诅咒;我熟悉的好几个同学得的全是女孩。

这个世界不可能有望夫心切到大活人变成石头的事情,也就不可能扔块小石子即可得儿子的大便宜。

我们做蚌埠师专的第一届是件倒霉的事情。

初创的学校那时真是简陋,几排平房做教室,几排平房做宿舍,大棚子食堂;一间小图书室,龟缩在大礼堂里,空空落落的没几本像样的书。

六个人一组围着一盆饭、一盆菜吃三餐。

你要是吃过这样的三餐,这辈子饭桌上什么叫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你都能学到极致。

我们这一组亏好有李明宪老姐罩着我,在我学会如狼似虎吃饭之前,不至于忍饥挨饿。

有几个带工资上学的,就耐不住“盆食”,时常骑着自行车回家打牙祭;也会带点好菜回来,开始还跟同屋的客气客气,几次以后被一帮虎狼逼得只好闭着眼自己享受了。

我之所以每每往涂山上跑,全因刘淮同学。

中文班的同学中,我是最被忽略的一位。第一条是因年龄,一般相差四五岁,再大点就是十来岁了。一九七八年的十来岁就是代沟的深刻隔膜。

这些老兄老姐,下过放,上过班,见识过什么叫饥饿,经历过血淋淋的文革的文攻武斗;有的已经拖家带口,孩娃都能打酱油了。

大风大浪行船,阴沟里摔个仰八叉,啥都见过啥都经历过。

我是从家门到校门,从校门还是到校门;跑合肥免费坐火车看一次大字报,红卫兵接待站吃个不要钱的馒头,兴奋得一个月都在同学中间夸耀。

第二条呢还是年龄,确实存有辈分高低的交往距离。

吴星星、白善诚是蚌埠二中的老师,白老师还收我做过美术学生,手把手教过。将师生关系转换成同学关系,原本就是个高难度的事情。我那时还不会圆滑,更没有嬉皮笑脸跟他们混个没大没小的本事。

吴懋功、田尚青、李明科、张祖全、女小赵男老赵皆为本市现任老师考来;刘志俊、李忠仁、赵万鹏、黄自清等和他们又是一般的年龄。

马炎从企业来的,却又和我父亲一个单位,此前作为父亲的同事,甚至到我们家来找我父亲讨要字画;武培权、夏志仁、朱保华又和他差不多年龄。

有的同学跟我说话,和气里都带有长辈的俯视派头。

我们班这帮同学,真有在蚌埠师专做大爷的资本。师专的老师原都是同事、同行,过去谁也不比谁高到哪里去。他们之间也有个同事、同行和师生角色拧不过来的问题,客客气气的彼此别扭。

有个老师想摆个师道尊严的臭架子,在我们班碰几次钉子,几个来回就声息弱下去了。

所以我也不想转角色了,就那么高不成低不就的被忽略着。

但这事在我心里是有疤痕的。

同班同学关系长期缺乏一种密切和亲昵,对一个处于十七八岁敏感期的少年无论如何都是个困扰。

关键是没人拿你的困扰当回事。

我和这班的大多数同学,就没有建立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那样子的一种关系和情感。

毕业后绝大多数立即失联。

赵海琦老兄三十多年前到淮北一中来看过我。

他长兄一般的温厚关心,让我这个中文班最小的同学,悬于外地的孤独感更为深刻而强烈。

我现在想,教我们中文班的戴老师、高老师、蒯老师等都是很厉害的。

一九七八年是百废未兴,他们没有教过高等教材,手里又无现成的教材和参考书目。我们上课用的课本都是他们刻写、编辑出来的,一大本子油印书。

还要面对同事兼同行的一批老熟人做学生。

印象最深的是古汉语高老师,他是王力的研究生,被运动整得没一点脾性,从工厂里抽过来。

面目有些早衰,头发稀稀拉拉,长的还会飘荡在前额。

他讲古汉字确实显出功底深厚,一个字能扯大半节课,我们都饶有兴致的听。

拉我上山的刘淮同学不和我一个宿舍,上课离我也隔着一排。

他也是个别异的人,和老侯不一样的另类名士风范。

眉清目秀头发稀少,抱着《古文观止》整日里琅琅声不断;不大和班里的“当权派”、主流人士拉呱,一付拒人的清高的样子。

他倒愿意俯身屈就和我近乎。

我那时很吃他这一套,以为读书人就该有个读书的样子,老老实实读书,心无旁骛的做学生。

他家书多,我就去借。

张公山附近他家住的砖楼,启窗满目山水,未曾人工整理,风景极佳。

后来他谈个西区医院的护士,温柔贤良型的,也和我熟识。

我分到淮北后,班里同学就他关心,帮我联系过蚌埠的接收单位;我家里拆迁时,他已是中区领导,有情况找他反映,也很热心的协调。

我那时年轻气盛,心里又窝着许多东西憋屈着。眼里、心里对文人和读书人有把尺子量着,一直很苛刻。

都是读古书、喜好古诗词把脑子给熏坏了。

刘淮同学做了官员后,我便立即和他疏远。

官场的习气很奇特,连上班穿什么,如何对不同人说话都有潜规则;你很难不沾染,一有官员味道和气派,就让人掩鼻而遁。

我执拗的以为,我的读书人朋友,就该始终是个纯粹的读书人。

其实想想,这是你自己的毛病。

你当个老师也得在课堂上端住架子,这是职业规矩。

很多人一见当官、发财的同学,就要摆出逢迎或不屑的两端样子,都是自己心里出毛病了,容不下比自己显而易见的好,眼境也窄小。

怨不得当官、发财的同学。

如今戴副眼镜的刘淮同学,眉宇之间还残存涂山读书时的一点气息。

师专上学时他经常失眠,人也憔悴。

他时常拉我上山,踏着杂草碎石走,去找禹王庙的老道士给他扎针。

那老道士样子已经模糊,但却真能下得去狠手,密密麻麻一头,扎得他满头渗出血点,有的地方血一条线径直流下来,挂在脑门、面颊,惨不忍睹。

蚌埠师专就是我的宿命,蚌埠话叫“命摊的”。

我从小学开始的上学经历,唯一一张毕业合影就是蚌埠师专的。

就像在高中学校任职,“蚌埠师专”成为我永不磨灭的最高学历。

后来就有点赌气,仿佛披着斗篷、挥着利剑的古典骑士。大家都忙着将自己的专科身份赶紧变成本科、研究生,深藏起蚌埠师专的那个硬纸壳做的小本本,换装防弹服,迅速进入火器时代;我还在冷兵器时代里,举着暗红的蚌埠师专毕业证本本,一脸豪情的呆着。

这是四十年前录取蚌埠师专便蓄积下来的一口深井。

我就要看看是学历厉害还是人更厉害。

这样的负气很奇怪,非但不是个坑,反倒让我受益不浅。我一直在想,如果早在哪里混个学士、硕士了,我敢说自己决不会在人生戏台已落幕的时候,还那么一如既往的孜孜不倦,早就在消费时代、享乐时代里丢盔弃甲、缴械投降了。

“我守候在四十年前的起点”的一层意思就是,我为我是蚌埠师专的大专生而毫无褪色的自豪着。

四十一年前的那张毕业照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分手宴席;毕业分配的底牌还没有亮开,大家还是该笑的笑,该端着的绷住。

毕业四十年后的一辆高铁上,一个叫汪卫平的律师急匆匆由铜陵往蚌埠赶。

他是这场聚会的外地协调人,天天在群里忙乎得让聚会策划、编导吴伟、张祖权、老侯感觉到跟不上他的节奏。

他是七七中文班分到淮北的二分之一,在一个离市区很远的叫烈山中学的地方;另外那二分之一是我,分到当时属于郊区教育科管辖的高岳中学。

两个年轻人,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枯叶般的飘落在各自的寂静的乡镇边沿。

很长时间,我都忘不掉班主任语重心长的话语:爱文学就到煤矿去,那个地方才能实现你的文学之梦。

来淮北四十一年,就下过一次矿井还是最现代化的机械采掘的掌子面;师专班主任的那句话导致我一听说要下矿去就会有呕吐感。

我的文学之梦也一直在路上做着,到现在都没看到终点。

这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对老师的逆反,采用的是自虐方式。

我和汪卫平其实是看不清、看不懂中文班许多故事的。

我是因没发育好,两眼还需要岁月打磨才能识人;他是单纯的人,花开时决不去想花落后的忧伤。

我俩其实是迷迷糊糊读完师专两年的。

班里出过什么事情,流传过什么故事,一脑子糊涂酱。

这世间的景象,很多时候你未必能看见;“阅历”一词,说的是睁眼瞎变成世事通达的过程。

这场重新相逢的游戏让汪律师极其兴奋。

我能体会到他的这种感情。

中文班就像一件西服一样,我们俩曾经是线松掉下的一粒排排扣;这么多年躺在角落里,与西服再无牵扯。

今日排排扣又成为西服的一部分,而且有可能已经升级为口袋了。

至少今日我们发育完全了,双目炯炯有神。

端详我们班的毕业照,真正让蚌埠师专中文班该为之自豪的人叫白善诚,班级合影二排左三与吴星星并肩的人。

他连二十年聚会都没能参加,九零年因车祸去世。

(后排左二为蚌埠师专第一届学生会主席赵海琦,二排左一为白善诚,一排左一是吴星星)

昨日里吴星星老师谈及白善诚,听了不免唏嘘。

他说:“善诚今已驾鹤多年,但我和他生前关系非同一般。文革便与他久处,善诚不关心时事,喜欢读书。文革后下放在一起,睡过一个被窝。他家境贫寒,竟连一床被子也没有,我们就在一起挤。

回城后又一起分到蚌埠二中,住在一屋。

高考完又一起上了涂山的蚌埠师专......

我敬重他至今。

他大脑聪颖,认识深刻,漫画构思奇巧,专注于人性。”

在我回视四十年的目光里,总有善诚老师似笑非笑的面容在。

有一点狡黠,一点点浅笑,那张脸就像绷住劲的鼓面。

他是“大智若愚”类型,但总耐不住在表情里要有一丝丝笑意;那察觉不到的浅笑却又很鲜明的透露出他的聪颖。

八九十年代是中国漫画黄金时代,它与中国文学一起,登堂入室,摇旗呐喊。

白老师非常智慧,他摒弃了浅层的直面的讽刺,将其深化为更具趣味性的文化意义上的幽默,并以水墨等多重笔法,丰富漫画的造型,在国内漫画界制造出一股强劲的“白旋风”。

他的幽默的方式非常独特,总是有很大的思享空间留给观者。

骂人都能骂得很美。

八十年代就能在蚌埠这样的城市,以漫画小品种入列中国美协会员是极不寻常的,他同时是国内几家漫画刊物的编委或特约编辑,风头正劲。

我一直关注他的漫画,只因欢喜。

他去世后,我甚至收藏了他的手稿照片。圆润的小字,在极小的尺幅里波澜壮阔。

二零零七年五月七日,吴星星、张祖全、徐少威三老兄,捧着鲜花来到蚌埠东郊平山公墓善诚老师的墓前祭奠。

十四年前的星星老兄的祭文如在耳边:

呜呼哀哉!白驹过隙,人生如梦,吾侪梦中尚未觉,善诚久已驾鹤行。君游仙界泼丹青,友沉梦中抆泪痕。梦中有幸识善诚,别后无日不思君。岁在丁亥,节值暮春,相约庶几知己,平山临祭英魂。苍苍兮青山,悠悠兮白云。谨以素花薄酿,奉之青冢翠茔飨故友;片纸祭文。聊以达诚申挚于冥冥。

吾知善诚,少年不幸,屋失栋梁,家陷赤贫。阴霾萦寒窗,更露罕温梦。地若有知地失声,天若有情天亦悯。困窘坎坷立长志,沉默孤寂促才成。清平舒双臂,涧溪泛弦音。吾知善诚,几度孤灯伴无眠,几度书香抑饥鸣,几度宏论天下事,几度寒衾评哲人,几度携友登山唱,几度搏浪念苍生。冰雪奈寒梅,风雨挺青松。怀大海之追求,待长风破浪终有日;盼春风之怡荡,看鲲鹏展翅唳青云。十年冰河复解冻,一朝春霖润芽生。吾知善诚,数年杏坛执教鞭,乍入漫廊初惊人;珠城报社得地利,艺高德馨博人称。十年磨得铁砚穿,千幅画作心血凝。妙思奇想剖万象,烛幽洞微示人生。漫笔博君粲,细品肝膈震。承传统而汲菁华,着力主观旨趣,紧追子凯无二人;破陈囿而求创新,试用浓墨淡彩,遍寻九州堪独尊。五洲漫赛屡建功,大江南北著名声。善诚,善诚,古人曾云,生于忧患,玉汝于成,先贤斯语,实实契合于君!

无奈天公妒才,昔者鲸吞隽逸王子安,今者车覆好友白善诚。梦醒君永诀,慈容懿德存念想;吾耽清梦中,颠踣惭怍何时醒?诸友遥祭,抚今追昔如隔世,来日聚首复品茗。

热泪沾襟,不知所云,愿善诚九泉之下感吾等心情。

呜呼哀哉!尚飨!

吴老师是性情中人,他的这篇大赋让我想起老侯的高考作文。

这也正是四十年来,我们一直守候的东西,它萌芽于蚌埠师专,很微小,却弥足珍贵。

另一个让我四十年来始终无法忘怀的同学叫陈晓淮。

班级合影二排右一那个打扮时髦,口音里带有湖南腔的女子。

她的文字如同她的脾性一样热烈、犀利、执拗。

蚌埠师专七七级四科四个班一百单八将中,女将二十一位,男女比例五比一,性别极其失衡。到我们中文班比例失调就更甚,飙到八比一。

这真是个很严重的事情,其潜在影响之深远我们表面上未必能看见。

远离市区的一个小山窝里,日用品代销店都没有;晚上熄灯后连个鬼影子也见不到。

我曾听到过深夜旷野里野狼嚎。

按说荒郊野岭的,一百多口子青壮年,应该有故事发生。

但两年下来,有夜来风雨声,未闻花开落谁手。

我那时十七八岁,七七级二十一位女同学皆为老大姐级别的,压根就没有在本校来一场风花雪月浪漫爱情的念想。

这二十一位女同学,除了确定婚恋关系的,其他的个个都是埋头读书,匆匆来去,也没几个有闲心闲空的。

可怜正值盛年的老兄们,也都经历了没有本校爱情的校园生活;今日去想,真是匪夷所思。

除了吴伟兄还在默默努力,在师专校园里我就没有见过恋爱场景。这种奇特,恐怕也只有发生在中国那个叫“蚌埠师专”的七七级那一届中。

我后来开玩笑说,就是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也有男女捉对的事情,未曾想我们在中国蚌埠涂山创造了一个奇迹。

当时还没有美女的称呼但有才女的说法。

我们班公认的才女陈晓淮同学,形象虽不是特别出众漂亮,但严重失衡的男女比例,她别具一格的穿着,性情上的新颖、独特,文学创作上的早熟,使她极具早期都市女性的气质,非常抢眼。

她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传统女性忍辱负重、温柔贤良的作派;打扮则是有时穿得精致,有时也大大咧咧。

我和同学去过她蚌埠市区的单身宿舍,绝对没有闺房的样子,乱乱的随心所欲的无序。

晓淮是个坦诚、热烈的女人,欢喜的不分男女的热气腾腾,不欢喜的冷若冰霜,泾渭分明。

这性情远在美国都没有丢掉。

在我长达四十多年的码字经历中,我其实一直以她的文字为坐标。

我们从小受的教育是畸形的,要想在写作上有所作为,就好像要让先天性的心脏病恢复为健康、正常。一方面是最混乱的文革期间,性情、举止被粗制滥造;而另一方面人的思想、行为却又是最为禁锢的,说个真话都得战战兢兢,说假话、空话、套话已经习以为常。

温文尔雅、独立思考、斟酌字句被砸个稀巴烂,性情和表达被框缚在一个不自觉的牢笼里。

今日摊开去看,谁能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伤痕》、《班主任》一类能算得上是好文字?在历史的那一页里,我们都在往昔的语言定式里呓语,谁能正常说说话,脑子能正常思考,写点有温度有情感色调的文章,谁就能鹤立鸡群。

晓淮的独特就在于我们同属于一个时代,她却有一套自我防御、自我封闭系统。文革的热烈点燃了她,而“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那些个语言模式、思维定见似乎对她影响并不大。

我们上师专时她就在报刊上发文章,星期天不叫星期天,她叫“星期七”;她写过一个外来的漂泊者,那个拖着长影行走的后背镜头,如此动人的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读龙应台的《目送》,就想起陈晓淮笔下的漂泊者。

你看她写个场景,画个人,丢几句哲理腔,都似乎和我们刚刚经历的时代划清了界限。

我们也想划清界限,但那得在语言和结构上破茧而出。

她后来扔掉教师工作,南下深圳成为职业写手。

那是八九十年代,对我们来说扔掉铁饭碗定是个重大决定,要请示父母,广泛在亲朋好友中征求意见,最终极可能不了了之。

她是一封辞职信,几件衣服、几本书装个箱子,绝尘而去;她这人绝不会生出“世界之大,我想去看看”那样的矫情。

几十年来,我在追踪晓淮的文字里渐渐悟出心得:写作就跟画画一样,我们在“像不像”、“是不是”、“高大上”里耽搁太久。有时也能看见真相,但就是得了失语症,疑疑迟迟的故意说不准地方。

也许我们早就应该像她一样知道,语言也是可以凉调生拌的,它是好文章的根本要素,没有之一。

视觉的锐利与结构的别裁并不难,难的是你的语言能否跟上,能否hold得住。

语言,语言,还是语言。一篇作品成也是它,败也是它。

我们习惯编排的文章结构的表面化秩序是非常可笑的,它是假大空的形式化的扮装。也不要传统散文理论所说的那种“形散而意不散”;它的形散而意凝,更像是假仁假义的卖弄。

有张力的好的语言一定会是形似散乱而秩序内生,砸掉物化虚假的盆盆罐罐,抛弃中心思想与主题意识,直接去寻自己的“心相”。

那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真切。

你终要觉悟:一个人内心构造的世界,才是独制的艺术。

而只有自我心语塑造成型,才能寻到通达的亮光。

到了美国的晓淮辍笔不写了,我到现在都困惑她的因由。

我逗她说张爱玲在美国蜗居还写了几本好书呢。

她的停笔让追随她文字精神足迹的我突然就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

她四十年前在涂山就立了个码字的标杆,上面飘扬着一面迷人的彩旗,让我脱掉鞋、赤巴脚一直在追撵,到标杆跟前却不见她人影了。

她把彩旗也撤走了。

似乎能听见她从美国飘来的一阵笑声。

她住在一片带院子的安静小区,她说这房子我们大陆的一套房子的钱能买它三套。

这玩笑开得群里的同学皆想入非非。

写下“我守候在四十年前的起点”这题目,我的双眸如山泉般的清澈。

那个起点,对我人生的影响实则并没大到要去痴痴的守候它。

我恐怕实际想说的是,那个守候是个姿态,是一个小男孩惶惶的奔向未知远方而不能言说害怕的起步。

我这一篇少见的上万字的文章,其实也是在跟涂山的那个少年道声别。

从此就要放下了。

正像我不停的在写老蚌埠、华盛街、亚美巷、二马路,其实是在要告别蚌埠百货大楼、蚌埠饭店的时代。

那岁月里的那个小男孩终于长大了。

师专同学中联系最多的是数学班、物理班分到淮北的马富强、席宇星、李士勇、王淮旺,他们在淮北呆的时间并不长,但似乎比一起下过放,一起扛过枪关系更铁。

每次回蚌埠都要在一起喝个七荤八素的。

我知他们一直在疼惜留在淮北的我。

我无法和他们道别。

蚌埠师专分到淮北的那些个人、那些个事情,碑一样刻在了我们的生命里。

此刻,挥挥手,我们跟涂山的蚌埠师专道声别。

涂山斜坡地里荡起青葱气息的野草,春日里温暖的阳光;那时看起来无拘无束的我们却充满心思,压根没有好好享受过那些日子。

我们只是禁不住的去想,守候在四十年前的起点,我们究竟留住了什么;四十年中,我们丢失了什么;四十年后,我们还剩下什么。

常讲 “勿忘初心”,你总得有颗初心才行呀。

你不能不想。

四十年前的同学聚一起喝个天昏地暗时你还是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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