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五十二回)[上篇]
李瓶儿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五十二回)[上篇]
回目:应伯爵山洞戏春娇 潘金莲花园调爱婿
上篇
紧接上回,追叙西门庆在夏提刑家吃酒,得知宋巡按送来礼物,心中十分欢喜。夏提刑见有上司送礼给西门庆,亦比往日愈加敬重,拦门劝酒,想来更拍了不少马屁。这就是中国人情社会的黑色幽默,小说刻画细腻而入木三分。西门庆直吃到三更,回家时已是酒带半酣,便径奔金莲房间。而金莲早得消息,可可儿赶回房间,设放衾枕,薰香澡牝,待一切停当。西门庆让春梅点茶吃了,上床歇息,“见妇人脱得光赤条身子,坐着床沿,低垂着头,将那白生生腿儿横抱膝上缠脚,换了双大红平底睡鞋儿。”这个画面感太强烈,难免让人想入非非,何况西门庆近在咫尺,书中作者用了四字“淫心辄起”,又用西门庆一句话:“你达今日要和你干个后庭花儿。”效果已然惊心动魄。潘金莲欲迎还拒,西门庆看来确实喜欢这种狂欢,许愿要买一套好颜色妆花纱衣服送给潘金莲,而金莲早看上了李桂姐所穿玉色线掐羊皮挑的金抽银黄银条纱裙子,要西门庆照着买一条送给自己。西门庆在兴奋紧急关头,自然答应他。这一细节似乎说明了月娘强势,李瓶儿得宠,潘金莲已经争宠失败,即使是西门庆临幸,也只落得与王六儿、桂姐儿外室妓女一般,只能寻求物质补偿的下下策。同时,作者有意拿小妾潘金莲和妓女李桂姐互相照应,一方面是增强反讽效果,另一方面或许也是稍加填补潘金莲在李桂姐出事后的沉默。我一直很奇怪,潘金莲对前情敌李桂姐吃官司竟然没有丝毫反应,比如咬舌根八卦,以及欢欣鼓舞、大快人心等等,这是很反常的,怀疑是作者的一时疏忽,或者另有深意,我却没能读出来。
次日,西门庆早辰从衙门回来,接到安主事、黄主事差人来请,说是二十二日在砖厂刘太监庄上设席。随后,西门庆在上房吃完粥,又在翡翠轩小卷棚内让剃头匠小周儿箆头、掏耳、捏身,弄得浑身通泰,就在书房内大理石床上睡着了。小周儿得了五钱赏银,吃了饭,等着伺候官哥儿剃头。这是典型的市井生活细节,让小说很接地气。再说吴月娘房里,杨姑娘告辞,月娘打发一些蒸酥茶食。王姑子和薛姑子也要回家,月娘给每人五钱银子,给两个小徒弟两匹小布儿。临行,薛姑子嘱咐,到壬子日,把药吃了,管情就有喜事。月娘道谢作辞,自与大妗子回后房去了。玉楼、金莲、瓶儿、西门大姐、李桂姐抱着官哥儿,来花园游玩,又在玉楼倡议下,参观翡翠轩新书房,只见床帐屏几,书画琴棋“极其潇洒”。可惜西门庆只是一介俗物尔,整这些劳什子只是附庸风雅,给别人看的,就是突然闯进书房的这几位“颜如玉”,在他的生活逻辑里,也只是一件件实用的性道具。西门庆一觉醒来,与众妇人拉扯一阵闲话,又抱着官哥儿玩耍。此后,应伯爵走来,三个小妾和西门大姐作鸟兽散,李桂姐与应伯爵一番嘲戏后才去。西门庆与应伯爵坐下,将宋巡按送礼之事吹嘘一遍,随即使琴童儿去请谢希大来,显摆要同享宋大巡送来的鲜猪头。西门庆和应伯爵边打双陆边闲聊,应伯爵问徐四家银子讨来不曾?暗示李三、黄四借银之事,西门庆骂道:贼没行止的狗骨秃,答应明日先与二百五十两,你教李三、黄四两个后日来,少的我家里凑与他罢。不知西门庆真是一时缺银子,还是不太相信李黄二人,这已经是几次推辞拖延了。西门庆问起孙寡嘴、祝麻子的官司,而这官司本来就在西门庆的直接管治下,却不明所以,还要问应伯爵,真是绝妙的讽刺。伯爵道:自从在李桂儿家拿去,在县里监了一夜,第二日就被一条铁索押解上东京去了,“到那里,没个清洁来家的!你只说成日图饮酒吃肉,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似这等苦儿,也是他受。路上这等大热天,着铁索扛着,又没盘缠,有甚么要紧!”西门庆笑道:“充军摆站的不过!谁教他成日跟着王家小厮只胡撞来,他寻的苦儿他受。”应伯爵道:“哥说的有理,苍蝇不钻没缝的鸡蛋,他怎的不寻我和谢子纯?清的只是清,浑的只是浑。”应伯爵和西门庆又何来清浑之别?这番对话听似客观公正,大义凛然,实则冷漠之极,丝毫看不出兄弟情份。兰陵笑笑生用这种极简风格的反讽手法,生动讽刺了二人的虚伪流氓小人本质,是这部小说标志性的文学技巧,其成就、其效果远高于20世纪的极简主义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读者只有学会欣赏这种极简风格,懂得这种由简洁白描和反讽组合的独特幽默与深刻批判,才可能真正读懂《金瓶梅》这部反映世情世相的大书,以及兰陵笑笑笑何以创作这部旷世杰作的心路历程。
谢希大一脸汗水走来,不是因为走得急,而是心头有火气。原来今天大清早,孙寡嘴的老妈就到谢家骂了一通,责怪谢希大让老孙进了牢房,“恁不合理的老淫妇,你家汉子成日标着人在院里,大酒大肉吃,大把家挝了银子钱家去,你过阴去来?谁不知道?你讨保头钱,分与那个一分儿使也怎的?”谢希大向西门庆、应伯爵讲时,还依然愤愤不平,读者却从这些话语里读出了低层社会最真实的世情细节。应伯爵自将孙、祝嘲讽一番,西门庆却对王三官更不爽,道:“王家那小厮,有甚大气概,脑子还未变全,养老婆还不勾俺每那咱撒下的,羞死鬼罢了。”应伯爵拍马屁道:“他曾见过甚么大头面目,比哥那咱的勾当,题起来,把他唬杀罢了。”作者写西门庆对王三官不爽,看似纯是闲笔,其实是在为西门庆与王府后来的纠缠早作引线。同时,西门庆是在兄弟面前闲话,不是在讲礼仪的官场,自然要自我吹嘘一下,更要用点流氓姿态以显得兄弟一家亲。这种官场人格的多变性,古今中外一以贯之,简直是生活与人性撕裂的常态,看似惊悚,其实在中国民间的解构下,道理很简单,就是看菜吃饭,看人说话。三人吃茶打双陆,琴童来放桌儿,画童拿上四个小菜,一大碗猪肉卤,三碗面来。三人坐下,自取浇卤,倾上蒜醋,吃将起来,只见应伯爵和谢希大穷鬼投胎,三扒两咽就是一碗,登时狠了七碗。西门庆第二碗都没吃完,看着二人也有点不信,应伯爵会说话,假意问是那位姐儿下的面条,又好吃,又爽口。谢希大跟进道,只是刚才吃了饭,不然还要禁(吃)一碗。少倾,又有黄四送了四盒礼来,西门庆看着应谢两个打双陆。
且说月娘和众小妾在后边吃过饭,在穿廊坐下,见小周儿在影壁前探头探脑,就叫进来。众人看过日历,便教小周儿给哥儿剃头,不想吓得孩子呱的怪哭起来,小周儿也不停手,哥儿更吓得憋口气不做声了,脸都胀红了。李瓶儿慌了手脚,连忙喊停,小周儿也吓得不敢收拾家伙,往外没脚的跑。哥儿憋了半日,终于放出声来,李瓶儿才放了心。闲话一阵,月娘因问潘金莲几时是壬子日,潘金莲看历后答是二十三日,怎的?月娘挂念的自然是王薛二姑子交待的吃药行房之日,嘴里却说不怎的,只是问一声儿。李桂姐又接过日历看了,道:二十四日是俺娘生日,苦恼是我不得在家。这又引起月娘不满,认为桂姐儿只是借生日捞钱,便道:前月初十日是你姐姐生日,这二十四日可可儿又是你妈生日,“原来你院中人家,一日害两样病,做三个生日。日里害思钱病,黑夜思汉子的病。早辰是妈妈的生日,晌午是姐姐生日,晚夕是自家生日。怎的都挤一块儿?趁着姐夫有钱,撺掇着都生日了罢!”此处“姐夫”非指西门庆,只是一个民间口头比喻。月娘这番嘲骂颇解先前心头之恨,桂姐只是笑,不敢做声。恰西门庆使画童儿来请,李桂姐趁此去月娘房中妆点,往花园中来。这边卷棚内,早放下八仙桌,摆了许多肴馔。李桂姐拿钟儿敬酒,应伯爵便往自己脸上贴金,将桂姐儿得脱这场危机,说是还亏了他应伯爵再三央及西门庆,才肯说了这个人情,要桂姐儿唱个曲儿下酒。李桂姐笑骂应花子好大面皮,爹他肯信你说话?应伯爵嘲骂道:贼小淫妇儿,经还没念,就先打和尚,要吃饭,休恶了火头,你敢笑和尚没丈母,我就单丁摆布不起你这小淫妇儿?在《金瓶梅》中,人物的民间语言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其嬉笑怒骂的场面非常生活化,帮助小说建构了市井化风格,又能生动、形象地刻画人物性格。众人笑闹一阵,李桂姐方拿起琵琶,横担膝上,轻启朱唇开始唱来。这是分几个曲名段落的唱词,占了两页篇幅。或许受牵连于王三官事件,又联想到身世之酸甜苦辣,桂姐儿唱得百感交集。而每到关节处,应伯爵都要插入一段旁白,戏嘲一番桂姐儿,极象一对说相声的在说戏文。这段情节看似闲笔,却终究表现了应伯爵早对李桂姐不满,此刻又闹得桂姐儿生恨,两人日后逐渐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