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三十一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三十一回)
回目: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这一回开篇就有讽刺意味,一个是富得流油,一个是穷得叮当响,将西门庆和吴主管作了一番对比描述。这边,西门庆使来保到地区政法办(提刑所)交了任命公文,又使人忙着做新官帽、官服,就是腰带都做了七八条,因为那个时候似乎上班制服都得自己缝制,西门府好不热闹。那边,吴典恩虽然是西门庆管家,又是十兄弟之一,却是穷得叮当响,而新任公交公司经理(驿丞),就还得参见上下左右同官,互相送点贽见之礼,更有摆酒治官服鞍马之类,少说也要七八十两银子。吴典恩又不好直接向西门庆借,想来想去,只能向应伯爵再三央求,甚而跪在地下,希望由他去向西门庆借银子,并许下十两银子相谢。应伯爵看了借帖,干脆改借一百两,“恒是看我面,不要你利钱,你且得手使了。到明日做了官,慢慢陆续还他也不迟。俗语说得好:借米下得锅,讨米下不得锅。哄了一日是两晌。”啥叫哄了一日是两晌,应伯爵真是白嚼,吊膀子不怕树大,说的话又不是兄弟该说的话,看来这更象是应伯爵左右逢源的场面话。
二人来到西门府,自然先由应伯爵来哄西门庆:“亏哥那里寻的,都是一条赛一条的好带,难得这般宽大。别的倒也罢了,只这条犀角带并鹤顶红,就是满京城拿着银子也寻不出来。不是面奖,就是东京卫主老爷,玉带金带空有,也没这条犀角带。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角不值钱。水犀角号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放在水内,分水为两处,此为无价之宝。”应伯爵的马屁很有知识含量,拍得相当有水准,绝非胡说八道的空话。伯爵又问西门庆使了多少银子,西门庆好不得意,卖了个关子,才回答本来对方要一百两,最终只付了七十两,不难读出背后的坑蒙拐骗、巧取豪夺。西门庆又问吴主管下了文书没有,应伯爵正好借米下锅,将吴主管说得百般可怜,又不忘将西门庆的仁义吹捧了一番,哄得西门庆连利钱都抹去了,收了借款文书,吩咐陈敬济拿了一百两银子交与吴主管,吴当下千恩万谢收了银子,欢喜出门。吴典恩名字对应的是“无点恩”,隐喻了本是忘恩负义之徒,兰陵笑笑生对这个人物太恶心,终于忍不住剧透,说吴典恩最后竟然落井下石,恩将仇报。这种人可恨之极,然而仔细想想,一切因果又何尝不是自己先给自己挖的坑。接着,小说还写到,应伯爵良久就到了吴家,吴典恩早封下十两保头钱,磕头谢恩,应伯爵道:“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说着,他会胜不肯借与你。”二人简直是在打土豪分赃了。
西门府明显比过去忙碌起来,祝贺巴结的人川流不息,家中收礼接帖子,一日不断。连着又收了两个小厮,李知县送来的书童儿和祝实念保举来的棋童儿。特别是书童儿,已经年满十八岁,长得清俊,齿白唇红,能识字会写,善唱南曲,标准的一枚小鲜肉,西门庆很是欢喜,这里都一笔带过。且说西门庆不日到任,在衙门中大摆酒席,又出票拘集三院乐工承应,吹打弹唱,招待同僚。可想那时候朝廷组织纪律之涣散堕落,不但能在政府办公大院庆贺自己升官,还可以强行摊派三院乐工来助兴,而当代中国的干部起码的政治觉悟明显提高,都能自觉低调地躲到不引人注意的豪华会所里去腐败了。至于西门庆每日骑着大白马,身穿华丽官服,排军喝道,何止十数人的前呼后拥排场,又古今无别,只是现在要养一匹真正的大白马更张扬,成本也更高,都换了小宝马轿车。
庆祝搞过一阵,西门庆每日就在提刑院衙门中升厅画卯,审理公事,貌似也还勤勉。不觉光阴迅速,就到了官哥儿满月宴,除了原来的三姑六婆们,西门庆的老相好李桂姐,当年花子虚的相好吴银儿也来了,又是一场大欢宴自不必说,也不知当时的纪委干部(言官)有怎样话说。
只说书童儿,每天在西门庆身边使唤,因为伶俐清俊,是个帅哥,常与各房丫头打牙犯嘴,丫头们也是欢喜无限。这样,书童儿便与大丫头玉箫“嘲戏上了”,也就是说两个通过平时的打情骂俏,暗暗儿好上了。可就这样出了拐,一日玉箫拿了一银执壶酒并四个梨一个杯子,径来厢房中送书童儿吃。不想书童儿不在房里,又恐人看见,连壶放下就走了。这一切却被瓶儿带来的小厮琴童儿看见,进到房里,将梨和壶都拿到李瓶儿房里,交到迎春手里,琴童儿自以为“且拾了白财儿着”。至晚酒散,查收家伙,知道少了一把壶。玉箫赶紧往书房中寻,哪里还有,便问书童,书童压根不知道,玉箫便慌了,一口推在丫环小玉身上,小玉也不是吃素的,骂道:“日昏了你这淫妇!我后边看茶,你抱着执壶,在席间与娘斟酒。这回不见了壶儿,你来赖我!”两人吵闹到月娘面前,月娘道:“今日席上再无闲杂人,怎的不见了东西?等住回你主子来,没这壶,管情一家一顿。”正乱着,西门庆回来,问清原由,却道:“慢慢寻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甚么?”而潘金莲又自表达不同:“若是吃一遭酒,不见了一把,不嚷乱,你家是王十万!头醋不酸,到底儿薄。”书中又写“看官听说:金莲此话,讥讽李瓶儿首先生孩子,满月就不见了壶,也是不吉利。西门庆明听见,只不做声。”其实,这只是一解,作者写这壶的故事,深意多了。前面大篇文字铺垫,关节都在此处又不仅在此处。一是侧面讽刺了月娘管家无方,所以有此乱象;二是讽刺潘金莲与月娘同样正处于失宠之势;三是讽刺西门庆正最得意时,却小院起火,令他不堪;四是讽刺三人意见不同,不能同心,埋下西门府未来的败象。
小说接着写到迎春听了李瓶儿的话,急忙送壶进来,把琴童儿如何从外边拿到瓶儿屋里收着的情况说了,月娘便要寻琴童儿来,玳安称到狮子街值宿去了。金莲不觉鼻子里冷笑一声,西门庆便问:“你笑怎的?”此处问得生硬,说明西门庆对金莲已是大为不满。金莲不察,依然不依不饶,说道:“琴童儿是他家人,放壶他屋里,想必要瞒昧这把壶的意思。”声称要好好打问个明白。李瓶儿是何等富有,却都白送给了西门庆,企图编排李瓶儿想占有这个小酒壶太也荒唐,嫉妒和怨恨让潘金莲的智力失去应有水准。所以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睁眼看着金莲说:“依着你恁说起来,莫不李大姐他爱这把壶?既有了,丢开手就是了,只管乱甚么!”虽是不满发怒,却还算克制,如果是早前“一介乡民”时,怕是立马罚跪踢人,看来升官当真培养人的素质。金莲羞红了脸,咕哝着走到一边生闷气。随后陈敬济进来与西门庆说话,想来是为金莲解围。金莲就与玉楼站到一边,满嘴酸醋骂道:“……这两日作死也怎的?自从养了这种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见了俺每如同生刹神一般,越发通没句好话儿说了,行动就睁着两个屄窟窿吆喝人。……”说着时,玉楼看见西门庆往后边去了,就对金莲说西门庆往你屋头去了。不知道玉楼此话的动机,是真这样认为,还是在有意挑逗金莲?金莲虽然不相信,难免还是期待。又见春梅走来,金莲便问西门庆去那里?春梅回答往李瓶儿房里去了,“心上如撺上一把火相似,骂道:‘贼强人,到明日永世千年,就跌折脚,也别要进我那屋里!踹踹门槛儿,教那牢拉的囚根子把踝子骨折了!’玉楼道:‘六姐,你今日怎的下恁毒口咒他?’金莲道:‘不是这等说,贼三寸货强盗,那鼠腹鸡肠的心儿,只好有三寸大一般。都是你老婆,无故只是多有了这点尿胞种子罢了,难道怎么样儿的!做甚么恁抬一个灭一个,把人踩到泥里!’”这一段原文照抄,是想让男性读者仔细体验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河东狮吼,惹急女人的可悲下场。且说西门庆走到前边,接了薛太监送来的礼物,又送别了李桂姐、吴银儿等人,这一天终于安静下来。
到次日,西门庆再次大宴宾客,应伯爵、谢希大相陪。应伯爵等人要见官哥儿,西门庆吩咐“慢慢抱哥儿出来,休要唬着他。”话语中透着满满的温暖父爱,所以我常说,男人真正成熟是在当了奶爸之后,此刻的西门庆就是很好证明。吴大舅、二舅和希大每人送了一方锦段兜肚,上带一个小银坠儿,只有应伯爵送了一柳五色线串着十数文长命钱,也就是最不值价的铜钱,不知早先吴典恩相送的十两银子哪去了?饶是这样,话却说得最漂亮,逗得西门庆大喜:“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胎儿。”世道人心,兰陵笑笑生不仅仅狠狠讽刺了白嚼一把,连带把世态也踩了一脚。
忽报刘公公、薛公公“相坐四人轿,穿过肩蟒,缨枪排队,喝道而至。”落后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等众武官“都是锦绣服,藤棍大扇,军牢喝道。”官仪颇是威风。反观新时代新气象,干部们下来视察,似乎低调许多,而回想彼时,一众现代化警车高鸣,快速开道,前后步话机护卫,其威风比宋明时的缨枪藤棍又尤有过之。西门庆一一迎入,众人相见参礼,刘、薛内相再三逊让,最后总算依从众人,唱了个诺,打了恭,坐了首坐,“每人膝下放一条手巾,两个小厮在旁打扇”。那时的歺巾似乎仅属内相级别才可享受,只是缺少有空调的雅座间,有点委屈,小说特特写出,备极讽刺。其次是周守备、荆都监众人依次入席。“须臾阶下一派箫韶,动起乐来。当日这筵席,说不尽食烹异品,果献时新。”这后八个字,已经多次读过,作者面对如此盛宴,莫不有点词穷,何不来点翻新?兰陵笑笑生不忘对刘公公、薛公公二位内相再活写一番,此时称呼又换成了太监。宴会进入高潮,教坊司的笑乐院表演后,就是李铭(对,就是那个摸春梅手腕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又来了)、吴惠两个小优上来弹唱,一个揉筝,一个琵琶。“周守备先举手让两位内相,说:‘老太监,分付赏他二人唱那套词儿?’刘太监道:‘列位请先。’周守备道:‘老太监,自然之理,不必过谦。’”小说中每写世故人情细微处犹如中国传统绘画中的工笔画,人物形象纤毫毕现。于是,刘太监点了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周守备表示这是归隐叹世之辞,今儿是西门大人喜事,唱不得。刘太监又点了个,周守备又表示唱不得。薛太监有点自作聪明,点了个《普天乐》的一段“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唱词,把夏提刑逗得大笑,越发唱不得。薛太监道:“俺每内官的营生,只晓的答应万岁爷,不晓得词典中滋味,凭他每唱罢。”这番点戏情节,正好印证了我们看的宫廷电视剧中,经常听到皇帝骂太监“蠢奴才”,也不是太冤枉。笑罢,想到这些太监虽然不乏恶迹,但自小没了那东西,进宫也多是大门不出,处处小心谨慎,又没有人文专业训练班去提高素质,陡然生出些同情的酸楚感叹,难怪太监们喜欢听这些幻灭悲苦的小资调调。同时,两个太监所点唱的三段词曲,田晓菲评点说“”是在大喜之日预兆了未来的不祥”。
小说还要戏弄两个太监,我读着都不忍心。书中写夏提刑终于点了个《三十腔》,算是解围。只是薛内相又不明白所谓“弄璋之喜”的意思,周守备解释就是同僚都要有薄礼庆贺,呵呵,原来二位内相都没送薄礼来,“薛内相道:‘这等——’因向刘太监道:‘刘家,咱每明日都补礼来庆贺。’”尴尬可想而知。西门庆连忙道谢,称学生只是生了一个小猪犬,不足为贺,不必老太监费心。如此一番下来,“前歌后舞,锦簇花攒,直饮至更余时分,薛内相方才起身,说道:‘生等一者过蒙盛情,二者又值喜庆,不觉留连畅饮,十分扰极,学生告辞。’西门庆道:‘杯茗相邀,得蒙光降,顿使蓬荜增辉,幸再宽坐片时,以毕余兴。’众人俱出位说道:‘生等深扰,酒力不胜。’各躬身施礼相谢。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只得同吴大舅、二舅等,一齐送至大门。”此处官场礼节或民间的人情世故完全可以古为今用,所谓礼多人不怪,这也是中国的文明传统,起码面子上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