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波 | 毛驴大夫传奇
有一段岁月跌宕起伏刻骨铭心,有一种精神穿越时空令人难忘。
话说古代,传说八仙中的张果老,倒骑毛驴,演绎了丰富多彩的神话故事。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有位民间医生,骑毛驴行走在阡陌陋巷,拯救生命,留下“毛驴大夫”的口碑。
他就是经历了晚清、民国和新中国三个时代的马世荣老先生,原家住凤翔六冢马家村,饱经战乱、年馑、瘟疫,少年时生活颠沛流离。
凤翔城南的雍水河畔有个叫海家河的小村子,已经数百年没有海姓人家,很早以前,海家河属三岔村“一堡二庄三沟四河”的管辖范围。这里曾是回汉民族杂居之地,清同治元年,农民起义,受清政府血腥镇压和驱赶,凤翔六万多回民中,很多举家西逃。这里农家所剩不多,但留有一位张姓老太婆操持的“张家药铺”,马世荣几经奔波,最后落脚于张家,一是得温饱有归宿,二是为其提供了学习医药知识的机遇。他靠自已聪明、勤奋、吃苦精神,走出命运的第一步。
旧社会千疮百孔,缺医少药,疾病流行,社会动乱,尤其是民国十八年关中大饥荒和二十一年“转筋霍乱”大流行,以及天花散发,民不聊生,饥寒交迫的马世荣目睹了社会炎凉,世路艰难,立志救死扶伤,他钻研中医儿科的病理和方药。张老太离世后,他厚礼安埋。
马老的医疗生涯是从“点花”(种牛痘)起步的,他是我们地区最早的“点花师”(种痘师),通过种痘有效地预防了甲类传染病天花的流行。
在新中国刚成立前后,百废待兴,农村缺医少药,但人们经常见一位骑毛驴的医生,风尘仆仆走村串户,为小儿看病接种牛痘。从那以后,人们尊称他为“马师”,妇孺皆知,颇有名气。
马师和我老父亲是同时代的医生,都喜爱佛事、又爱探究医理,他经常骑驴出诊路过我家时,两位老人促膝长谈。1956年春节,父亲还让我去海家河给马师叔拜年,当时他家好像是大户人家,两侧厦房很多,后有有两孔大窑,有一孔窑是白灰粉饰,非常清净,还有神堂什么的,窑门一幅对联我记忆很深:“虔心供佛唯祈世界和平 沐手焚香当立爱国志向”。现在想来,这些其实都是当时平民知识分子的一片赤诚之心。
1958年人民公社化后,政府提出各村办集体食堂,在海家河村再找不到宽敞的好地方时,听说是马师叔同意搬到王家台台两孔闲窑住下,把大院暂让给村上使用。这又是马马老先生心有大局的表现。
马师是一位从事传统中医儿科医学的佼佼者,他在诊断、治疗方面有许多独特的方法和经验。
马老把中医儿科(传统称哑科)的“查三关”和“观苗窍”诊断方法运用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强调靠查验小儿薄嫩透亮的手掌食指侧的三个指关节(中医分别称“风”、“气”、“命”三关)上的脉络颜色、层次深浅、走势来判断疾病,即“浮沉分表里,红紫辩寒热,三关定安危”。我曾见过他给小儿看病时,还一边推查三关,一边口中念叨着中医古籍上的条文:“初起风关症未殃,气关纹显急须防,乍临命位呈危机,射甲通关病势彰”。看苗窍即观眼神、鼻翼、耳轮颜色、体温、囟门、口腔舌诊等。治疗手法是推拿、拔罐、针刺、放血、穴位贴药、贴脐、敷胸和使用自配的密方膏丹丸散。他强调药不贵繁,唯取其效。家里备有上等麝香、牛黄、九制胆星、蟾酥、犀牛角、铃羊角、藏红花、川贝母等,通过研末加工,手工制丸,辰砂或金泊(俗称吃金)包衣,制出精品药丸,十分珍贵。他深挖传统医学精髓的敬业精神,怜贫惜苦的高尚医德、骑毛驴出诊的平民风尚,筑起一座乡间中医人的丰碑,可为医者榜样。
有三个特殊儿科病例,我印象最为深刻。
我家对门尧尧娃,两岁不到,经常偷吃土圪塔,满嘴泥水,大便一堆青泥样,肚子大,上下肢瘦得像麻杆,头发干燥稀疏。他妈为纠正这种怪毛病,把两只衣袖缝得严严实实,但还站在墙边用嘴啃。实在没法,请来马师。治法是半斤中药使君子,炒熟每天吃五六颗,几多天后,拉出几条到几堆蛔虫,再用小米煎水做引子,每日早晚服“红丸丸药”,隔七天在背上穴位针刺后,针眼上贴埋麝香。半月后不吃土圪塔了,一个月后,面色有了红润,全家人喜出望外。
还有一例患儿,出生后,整夜啼哭不止,老实巴交的的爸爸不知从那讨来一个“单方”,用一张张小红纸写了一沓沓:“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一遍,我家哭郎睡天明”的传单。在大树上、村口、照壁、堡子门上、沟道口上,到处贴满,结果照哭不止,倒还把他妈累病倒了。后来请来马师,诊查后说:“肝有余,脾不足”,并教会家人如何推摩肝经,如何按压脾经穴位,并叮咛常推常按。再加肚脐眼上敷药,交待三天换一次。马师每次骑毛驴来,还在指头尖放放血…,每日早晚服一种黑丸丸药,要用竹叶、灯心、僵蚕各少许煎水灌服,一月左右,慢慢不哭了,三四个月后,能安稳睡觉了。
我有个远房亲戚,小儿子过"夫花”(现在叫麻疹),高烧几天后,脸上胸部出疹子,但第二天突然疹退身凉、鼻翼煽动、抬肩出气、口唇发青。大人急奔海家河,马师骑毛驴火速赶来,诊断后说:“夫花倒陷,溢内了,热毒阻肺,是大险症!”立即采用芥末敷胸、背部拔罐,四肢放血、杏仁三四粒,炒熟去皮,与芫荽一把,煎汤灌服小儿至宝丹,一日三次,治疗两三天,又恢复发热,接着又出了一身疹子,一周后娃娃精神恢复,马师后来对我父亲说:“针眼眼里逃出一条命!”现在想来,肯定是麻疹合并肺炎吧!在当时的穷村僻壤里,医疗条件那样简陋,能使这样的危症化险为夷,实属不易。为后世医者树起学习的榜样。
孤身一人的马老先生,后来又救助了两位尚善崇德的苦命人,一位是无儿无女的贾村塬老太婆胡芝连,另一位是虢镇土桥的独居老人梁文举,他们三人,不是一家,胜似一家,从此三人各执其事,供佛、行医、家务井井有条。马老开设诊室,骑驴出诊,日夜繁忙;梁文举洒扫庭院,喂驴种菜;胡老太专职供佛,人们称胡居士,兼管食宿。清净的窑洞佛堂虽无晨钟暮鼓,但也坚持着朝诵夕课,早晚香烟霭霭,钵声悠悠。
1965年以后,我在外工作了,再也没见过马师叔骑毛驴出诊的身影。文革时代,从一位患者口中得知,马老也受到很大冲击和折磨。他家设有佛堂,看病的、供佛许愿的经常来往,被划为“牛鬼蛇神”,后来糊糊涂涂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这顶帽子改变马老的后半生。接连不断的站高凳接受批斗、戴大牌游街,也曾被遣送原籍六冢村,后因无法生着落,又返回海家河。后在一次批斗中身受重伤,被一位叫王选叔的老人背扶回家,并拉架子车去医院看骨伤。在马老最困难的时代里,海家河原生产队老队长王荣、以及燕兴、王选等一群好心人曾向马老先生伸出援助手。几次出现轻生念头,都被劝止。王全堂曾说过,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因马老去县城汇报思想和接受教育未归,他父亲王选老人披上蓑衣,提一长棍去接他,在风雨中跌跌撞撞,将马老背着、扶着接回家。当时人烟稀少,在荒野、河谷、深沟偶有野狼出没,危胁村民安全。
话说到此,我还记得,就在建国初期的1953年,我们三岔村靠河谷不远处的团庄,夏收前的一天黄昏时分,三个小女孩在庄子北头的碾子玩耍时,被饿狼叼走其中一个3岁左右王姓小女孩,全庄人扛上谷叉锄头寻到天明,只拾到孩子的一只带血的鞋……
话又说回来,就在这种环境下,马老还说:“受罪是了罪,享福是消福。受罪原于自已前世有过错。”从这几句话可看出,马老把佛学定位于一种思维方式,而不是简单的避灾求福层面。正如法门寺博物馆副馆长、陕西省书画院副院长朱文敏在《心随笔舞》一书中写到:“佛学是一种独特的思维方法”“佛学主张修行,其目的就在于培养和锻炼这一种思维方法。”
粉碎四人帮后,邓小平复出,平反昭雪,拨云见日。马老先生摘掉反革命分子帽子,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后来还有人们找上门为小孩看病,马老以风烛残年的病体,还为乡邻们作点贡献。义诊施药,耿耿为民……
我的84岁的老父亲于1980年秋季去世的,病中还念叨着马老的消息,我后来还去过因修水库而搬迁在一条沟沿上的马叔家,房门上锁人未能见到。
星转斗移,寒暑交替,1982年农历四日初四日,马老走完自已的坎坷人生路,怀着对家乡、对故友、对他在最困难的时代曾伸出援助之手的邻居们、对千千万万被他救治过的孩子们的无限留恋,永远闭上了眼睛。为马老料理丧事的邻居、朋友、佛门善众们,捐钱捐物,出力、跑路,盛大的念经佛事活动,热闹的葬礼场面,远道闻讯赶来的吊唁者成百上千。海家河一位老者感动地说:“好人果然有好报,马师没儿孝子多!”
每逢清明寒食节,有很多为父母上坟者,莫忘去马老坟头烧两张纸钱。
马老去世后,曾在马老佛堂的女居士胡芝连、年老多病、失去生活能力、无儿无女,受到村上很多人同情和牵挂,1982年9月,好心人王全堂夫妇提出愿赡养老人,承诺生养死葬,经过公众讨论签名盖上红手印,由凤翔县公证处公证,解决了这位孤独老人的生活归宿问题。
“天地之间有杆秤,秤砣就是咱老百姓”。在距马老去世后,已过去近二十年的2020年8月,海家河村的民众没有忘记这位德高望重的马老先生。王全堂、杨麦锁、杨关锁、刘春秀、刘彩侠等人,发起为马老树碑立传的倡议,数百人积极响应,很多人捐资,在五圣庙旁立起《马世荣纪念碑》一座,达到守护家乡记忆,传承文化根脉之目的,既体现了对马老先生的崇敬与怀念,更加深了小村的人文历史积淀,大大启发了后辈人的感恩之心!
《 马世荣纪念碑》碑文
马善人原籍本县六冢村人,因生活所迫,从小落脚海家河村,文革中,曾受创伤,郁闷于八二年去世。
马老以精湛的医疗技术,特别是小发热、抽风、吐泻等症,利用传统的拔罐、刺血方法,一针见效,救人无数,人称活神仙。
他一生重德轻财,拯救苍生,人称大善人,他自配丸药,药费大部分只收二毛钱,人们亲切的称他两毛钱大夫。他一生无儿无女,无任何财产,清正廉直,誉满四方,他精湛的医疗经验,未留世上,是传统医学的一大损失,实是遗憾,但他的仁心善德,将永垂青史。
这篇出自一位退休普通工人之手的碑文,简简单单的文字,未加任何修饰的语句,提出“大善人”“活神仙”“两毛钱大夫”等群众评价,朴实的记录了马老先生“重德轻财,拯救苍生”的高尚人品,实乃珍贵。
马老先生的短短一生,演绎了那个时代的悲欢离合和社会发展脉络。他心底善良,秉性忠厚,勤苦一生,可成平民人杰;他慈悲为怀,通晓佛法,广种福田,可算佛门高徒;他深究医理,扶危济困,坚守医德,可为岐黄楷模。马老先生的一生,也是农村一位平民知识分子不断探索、不断奋斗的一生,让人回味,给人启示。
改革开放四十年,尤其是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的今天,海家河村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马老先生的“人人安康,户户清吉”的遗愿已全面实现,如果有在天之灵,愿马老含笑于九泉!
(本文由杨志雄杨升琪李江华周连海参加校正修改,特此谢谢)
作者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