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宸丨范梈批选李杜诗辨伪
范梈批选李杜诗辨伪
唐 宸
摘要:旧题元人范梈批选、郑鼐编刻的《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李翰林诗范德机批选》二种,在李杜诗接受史上曾产生较大影响,但其版本、真伪问题尚有值得探讨的空间。论文在详细梳理二书版本源流的基础上纠正诸家著录失误,进而分析其书序跋、批语的诸多破绽,推断序跋皆出自元末书坊主伪托。范梈同乡周霆震亲见冠有虞序的范批杜诗,称其为伪托之作,这为郑鼐编刻范批李杜诗系伪书提供了有力支持。
关键词:范梈;《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李翰林诗范德机批选》;版本考辨;辨伪
范梈(1272—1330),字亨父、德机,人称“文白先生”,元清江(今江西樟树)人[1],著名诗人,与虞集、杨载、揭傒斯并称“元诗四大家”,论诗主雅正,有《范德机诗集》七卷传世。旧题范梈的《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李翰林诗范德机批选》二书在文学史上曾产生较大影响,前者受单复、张
等杜诗学家推崇,后者为现存最早李诗选本之一,但二书的版本和真伪问题都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本文拟就以下几个问题展开探讨:一、版本源流。因二书版本源流不清[2],目录著录互相抵牾,故不得不详加考辨;二、诸家失误。学者论及二书版本时失误较多,有进行全面清理的必要;三、真伪问题。范批李杜诗刊本有虞集序一篇、郑鼐跋二篇,今人颇多引用,但未见怀疑其真伪者。今在版本考辨基础上分析其中破绽,进而对全书真伪提出怀疑。
一、范批李杜诗版本考辨
(一)范批杜诗
1.《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六卷,唐杜甫撰,元范梈批选、元郑鼐编次,元末郑鼐刻本
简称“杜诗郑编元本”。半页11行,行22字,小字双行。左右双栏,版框17.8×11.7厘米。小黑口,双鱼尾。前冠虞集序,次目录,次正文,末页刻郑鼐跋文,文中“皇元”二字提格。卷端题“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高密郑鼐编次”,下有木刻“郑氏鼎夫”印记。此本有明显元刻本风貌,缪荃孙跋、曹元忠跋、王国维叙录[3]皆定为元刻本,可从。傅增湘定为明刊本(或将刊刻者误作同名明代进士郑鼐,说详后文)[4]。
台北“国家图书馆”有藏本,两册,笔者经眼。书末郑鼐跋残缺,有缪荃孙、曹元忠(1911)二人为收藏者傅增湘手书题跋,可知傅氏于“南中旧家”同时获得此书与郑鼐编《李翰林诗范德机批选》,合为双璧。二本后经蒋汝藻传书堂、张乃熊适园递藏,张氏于抗战时期售予中央图书馆,终至台湾。台湾大通书局《杜诗丛刊》据以影印(未印缪、曹二跋)。
此书选杜诗311首以合《诗经》之数。先分体后编年,偶有批注。体分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五言律诗、五言长律、七言律诗、七言长律、七言绝句七类。编年、批注多沿袭宋人旧注,有范批者仅23首,且多只言片语。
2.《杜工部诗千家注》六卷,唐杜甫撰,宋黄鹤补注、元范梈批选,明刻本
简称“杜诗明刻本”。半页12行,行20字,小注双行。四周双框,版框19.3×13.9厘米。黑口,双鱼尾。无虞集序。卷端题“临川黄鹤叔似补注”、“清江范梈德机批选”。王重民暂定为元明间刻本[5],赵万里进一步定为明刻本[6]。今台北“故宫图书文献处”明确鉴定为“明刊黑口本”,可从。
台北“故宫图书文献处”、宁波天一阁有藏本。台北藏本为全帙五册,笔者经眼。卷一末有杨守敬跋(1897),称偶见于上海寄观阁古玩铺。[7]卷内印章有挖补痕迹,殆贾人所为。据馆员告知此本原藏北平图书馆,1985年由台北“中央图书馆”移交“故宫图书文献处”;天一阁藏本为残帙一册,存卷三至卷五。
此书是在杜诗郑编元本基础上保留范批、删去编年、增益一些宋人旧注而成,故分体、选诗皆与前一版本相同,当系书贾推陈出新所制。
3.《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六卷,唐杜甫撰,元范梈批选、元郑鼐编次,明嘉靖七年(1528)朝鲜闵寿千重刊宣德六年(1431)本
简称“杜诗朝鲜甲本”。半页11行,行19字,小注双行。四周单框,版框24.0×15.8厘米。白口,单鱼尾。各卷端题“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随后径接正文,不列编著人名氏。书后刻郑鼐跋。
韩国首尔奎章阁有藏本,一册,笔者经眼。卷首残缺,故不见序文、目录。书后郑鼐跋虽残,仍可补他本之不足。据馆藏叙录,此本于朝鲜世宗十三年(宣德六年,1431)初刊于海州,后板木磨损残缺,闵寿千于中宗二十八年(嘉靖七年,1528)重刊。
此书是在杜诗郑编元本基础上增录宋人旧注而成。因各诗前标注有郑编本编年,而前揭杜诗明刻本无此体例,可知此书祖本当出自杜诗郑编元本。
4.《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六卷,唐杜甫撰,元郑鼐编次,明朝鲜李纬等编刻,明朝鲜刻本
简称“杜诗朝鲜乙本”。半页11行,行19字,小注双行。四周单框,版框24.4×16.3厘米。大黑口,双鱼尾,有郑鼐跋、弘治辛酉(1501)腊月前司宪府持平安彭寿跋、嘉靖戊子(1528)端午奉直郎都事蔡世英跋。《韩国所藏中国汉籍总目》著录。
韩国延世大学图书馆有藏本,一册,笔者未经眼。《韩国所藏中国汉籍总目》称此本为“李纬等编”。李纬为朝鲜大臣李荪(1439—1520)之孙,生于弘治二年(1489)[7],曾担任朝鲜淳昌郡守[9]。书后蔡世英跋成于嘉靖七年,但是否刊刻于此年尚待详考。值得注意的是,蔡跋的署名时间和前揭甲本的刊刻时间相同,且二书行款类似,可能属于同一版本系统。
5.《范太史精选杜诗》两卷,唐杜甫撰,宋蔡梦弼会笺、元郑鼐编次,明朝鲜活字本
简称“杜诗朝鲜丙本”。活字本,半页9行,行17字,小注双行。四周单框,版框21.8×14.4厘米。双鱼尾。
韩国延世大学图书馆有藏本,一册,笔者未经眼。馆藏叙录称采用乙亥字排印,乙亥字铸造于朝鲜世祖元年(景泰六年,1456),则排印晚于此年,具体时间不详。从卷端“宋蔡梦弼会笺”来看,此书性质应和前揭杜诗明刻本类似。
6.《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六卷,明朝鲜刻本
简称“杜诗朝鲜丁本”。半叶11行,行21字,小注双行。四周单框,版框19.9×13.1厘米。双鱼尾。
韩国延世大学图书馆有藏本,一册,存五卷。笔者未经眼,因馆藏著录信息有限,版本年代、编刻者、内容体例不详。
7.《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六卷,明朝鲜刻本(存疑)
简称“杜诗朝鲜戊本”。半叶10行,行17字。版框20.5×16.5厘米。黑口,双鱼尾。此版本信息仅见于《韩国所藏中国汉籍总目》,称藏于延世大学,但不见于延世大学图书馆编目。《总目》称此本一册,存卷一至卷五,竟和丁本册数、存卷数相同,怀疑《总目》著录有误,待考。
(二)范批李诗
1.《李翰林诗范德机批选》四卷,唐李白撰,元范梈批选、元郑鼐编次,元末郑鼐刻本
简称“李诗郑编元本”。半页11行,行22字,小字双行。左右双栏,版框17.9×11.6厘米。小黑口,双鱼尾。末页刻郑鼐跋。卷端题“李翰林诗范德机批选”,“高密郑鼐编次”,下有木刻“郑氏鼎夫”印记。缪荃孙跋、曹元忠跋皆定为元刻本,傅增湘定为明刊本。[10]
台北“国家图书馆”有藏本,两册,笔者经眼。目录存卷三、卷四,郑鼐跋有残损。此本由文征明及其孙从龙递藏,至清末为傅增湘所得,和杜诗郑编元本合为双璧,随后递藏源流见前揭“杜诗郑编元本”条。
此书选李诗280余首,先分类后分体,偶有批注。类分为古风、古乐府、歌吟、赠、寄、留别、送、酬答、游宴、登览、行役、怀古、闲适、怀思、写怀、咏物、题、闺情、哀伤十九类;每类下分五言、七言、长短句三体。有范批者仅20余首。
2.《李翰林诗范德机批选》四卷,唐李白撰,元范梈批选、元郑鼐编次,明嘉靖刻本
简称“李诗嘉靖本”。半叶10行,行16字,小字双行。四周单栏,版框17.2×13.2厘米,白口,上鱼尾。前冠周臣辑语(1538),次目录,次正文,末页刻郑鼐跋。卷端题“李翰林诗范德机批选”,“高密郑鼐编次”,无木刻印记。
重庆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有藏本:重图藏本装订二册,为国立罗斯福图书馆旧藏,现已列入第三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清华藏本装订六册。又清人《天一阁书目》著录藏本一种,今未见。[11]
笔者经眼清华大学藏本,内容与李诗郑编元本完全相同,属重刻本。书前可能原有李阳冰旧序(据清人《天一阁书目》),但此本卷首残脱严重,故未见。署名“嘉靖戊戍之秋吴门周臣辑”的历代名家评语前二叶缺失,现存评语五家,经查摘自严羽《沧浪诗话》、朱熹《朱子语类》、高棅《唐诗正声·凡例》、胡缵宗《跋李诗后》和李濂《唐李白诗序》。
二、诸家失误举例
(一)缪荃孙跋
缪跋云:“元范德机批选李杜诗,高密郑鼐编,元刊本,杜六卷、李四卷,杜诗编年,李诗分类。范批杜诗图书馆有原刻本,即黄鹤千家注本加批点。此则单行无注,有虞集序。李诗见《天一阁书目》,有李阳冰序,此脱,然天一阁所收有李无杜,可见明中叶流传已少。沅叔(引者注:傅增湘)得此全册,其珍爱当何如?荃孙。”[12]
按,缪跋失误之处有二:一是误将杜诗明刻本当作初刻本。所谓“范批杜诗图书馆有原刻本,即黄鹤千家注本加批点”,指的是当年北平图书馆所藏、题有“千家注”、署名黄鹤的杜诗明刻本。然考杜诗郑编元本郑鼐跋云:
鼐得以服膺焉,因请是篇录之,敬寿诸梓,与学者共。然初本年谱先后为序,今僭以五七言分类编次,欲便于学也。
郑鼐刊刻范批杜诗时依据的是“本年谱先后为序”但未分体编次的底稿,他做的“编次”工作,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用五七言分体编排311首杜诗。倘若杜诗明刻本才是郑鼐本的祖本,其风貌应是未分体编排的,然而台北所藏杜诗明刻本却和郑鼐本一样是分体编排,选诗数量、内容、次序也全同,只不过是在郑鼐本基础上增加了一些宋人旧注,并删去诗前编年而已。范批杜诗的初刻本当为郑编元刻本。[13]
二是混淆李诗郑编元本和李诗嘉靖本。所谓“李诗见《天一阁书目》,有李阳冰序”,指的是曾收藏于天一阁的一部李诗嘉靖本。清人《天一阁书目》云:“范德机批选李翰林诗四卷,刊本,唐李白撰,郑鼐编。……宝应元年李阳冰序,嘉靖壬辰周臣辑语。”[14]有嘉靖周臣辑语,显系李诗嘉靖本,不能和元本相提并论。
(二)曹元忠跋、王国维《传书堂藏书志》、詹瑛《李白集稀见版本考略》
曹跋云:“高密郑鼐编次《范德机批选李翰林诗》四卷、《杜工部诗》八卷,皆半叶十行、行二十一字本,为元椠之精者……是书仅于抱经堂本《补元艺文志》存其目,藏书家率未之见,断种久矣。沅叔于南中旧家得之……宣统辛亥七月元忠。”[15]
按,曹跋偶误记行款,傅增湘藏本行款为半页十一行、行二十二字,有馆藏实物为证,所谓十行二十一字本并不存在。此一失误对后来学者产生很多误导,例如:
王国维《传书堂藏书志》云:“《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六卷《李翰林诗范德机批选》四卷,元刻本。高密郑鼐编次,虞集序,郑鼐跋,缪艺风手跋。每半叶十行,行二十一字。此书《四库》未著录,仅见于卢抱经《补元史艺文志》。天一阁藏明刻《范选李诗》今在余家,无杜诗。此元刊元印,二种具存,尤为罕见……”[16]按,《传书堂藏书志》是王氏替藏书家蒋汝藻编纂的善本书志,它著录的李、杜诗郑编元本二种即傅增湘旧藏而缪、曹二人题跋者,王《志》内容受到缪、曹二跋影响,行款数字照抄曹跋,沿袭其误。
詹瑛《李白集稀见版本考略》云:“曹元忠介绍的元刻本每半叶十行,行二十一字,而傅增湘所藏的明刊本则为每半叶十一行,行二十二字,可见是两个本子。”[17]按,对于傅增湘所藏的李杜诗郑编元本二种,缪荃孙、曹元忠定为元刻本,傅增湘误定为明刻本,只是针对同一藏本产生不同鉴定意见而已,原不至于产生“是两个本子”的误解。因曹元忠误记行款,才使詹文判断产生偏差,误以为尚有所谓十行二十一字本存在。
(三)《杜集书目提要》
《杜集书目提要》著录相关版本三种,皆有误。
其一:“《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初刻于元代,我们所见者即此刻本……半页十行,行二十二字。”[18]按,行款错误。《提要》所指应为杜诗郑编元本,半页十一行,行二十二字。
其二:“此书另有一种,为元明间刻本,无虞集序,有杨守敬跋。各卷首行题'杜工部诗千家注’,次行署'临川黄鹤叔似补注’,'清江范德机批选’,半页十行,行二十字。分体而不标写作时间,注释甚详。”[19]按,行款错误。此为杜诗明刻本,半页十二行,行二十字。
其三:“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江阳朱茹刊本;一九七四年台湾省大通书局据明嘉靖三十七年江阳朱茹刊本影印《杜诗丛刊》本。”[20]按,误植他书版本。《提要》所见嘉靖本实为《杜律颇解》,其书有嘉靖戊子江阳朱茹《刻杜律颇解序》。因《杜诗丛刊》将《杜律颇解》和《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合订为一册[21],导致《提要》将《杜律颇解》的版本信息误植于范批杜诗中。
(四)《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版刻质疑》、《中国古籍总目》、《第三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
《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相关版本二种,皆有误。
第一种:“《李翰林诗范德机批选》四卷,唐李白撰,元范梈批点,明郑鼐辑,明嘉靖郑鼐刻本。”馆藏地:重庆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22]按,作者年代、版本皆有误。明代郑鼐为天顺元年(1457)进士,字公实,常州武进人,生于永乐十七年(1419)。[23]字号、籍贯与元人郑鼐不同,且生年距元末已五十余年,二者并非一人。此本实为李诗嘉靖本,故“明郑鼐辑”应作“元郑鼐编”,“明嘉靖郑鼐刻本”应作“明嘉靖刻本”;
第二种:“《杜工部诗千家注》六卷,唐杜甫撰,宋黄鹤补注,元范梈批点,元刻本。存三卷(三至五)。”馆藏地:天一阁。[24]按,版本有误。此为杜诗明刻本,故“元刻本”应作“明刻本”。
《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上述失误也产生了一些误导,例如:
瞿冕良《版刻质疑》云“(曹元忠跋)称李诗四卷,杜诗六卷,'皆半页十行,行二十一字本,为元椠之精者’,标题亦冠以'元椠’二字。今查得《李翰林诗范德机批选》四卷,明郑鼐辑,嘉靖自刻本,十行十六字;然则编刻者乃嘉靖间人,此书必非'元椠’。考《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郑鼐乃明天顺元年进士,直隶武进人。天顺元年与嘉靖相隔六十余年,如以二十岁中进士计,则嘉靖间当已八十多岁,似否即此人,固未可必,然笺经室所记行款,与嘉靖本亦不相同,盖其书既非元椠,更非郑刻本可知。”[25]按,瞿氏受《善目》错误影响,产生一系列失误:先误认元人郑鼐为明人郑鼐,继而判定郑编元本李杜诗皆非元刻本;又因郑编元本与嘉靖本行款不同(他依据的曹元忠跋行款有误),误定前者非郑鼐所编。
《中国古籍总目》著录相关版本三种,其中两种有误。第一种:“《李翰林诗范德机批选》四卷,唐李白撰,元范梈批点,明郑鼐辑。明嘉靖间郑鼐刻本:清华、重庆。”[26]按,应修正为“元郑鼐辑,明嘉靖刻本”;第二种:“《杜工部诗千家注》六卷,唐杜甫撰,元范梈批选。元刻本:天一阁(存卷三至五);明刻本:台图。”[27]按,作者、版本、馆藏地皆有误,且误将同一版本分为两条。此为杜诗明刻本,应修正为“唐杜甫撰,元范梈批选。明刻本:天一阁(存卷三至五)、台湾故宫”;第三种:“《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六卷,唐杜甫撰,元范梈批点,元郑鼐编。元刻本:台图。”[28]按,此条著录正确。唯前述第一种称“明郑鼐”,此处又称“元郑鼐”,实已自相矛盾。
《第三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云:“《李翰林诗范德机批选》四卷,唐李白撰,元范梈批点,明郑鼐辑,明嘉靖郑鼐刻本……重庆图书馆藏。”[29]按:沿袭《善目》和《总目》之误,当修正为“元郑鼐辑,明嘉靖刻本”。
三、范批李杜诗的真伪问题
在厘清范批李杜诗的版本源流之后,得以进一步讨论其真伪问题。旧题范梈所作诗学著作有《木天禁语》、《诗学禁脔》等,明人许学夷、四库馆臣皆疑其伪,张伯伟先生《元代诗学伪书考》复加详考[30],实为不刊之论。至于范批李杜诗,笔者认为疑点同样较多。
(一)虞集序系伪托之作
杜诗郑编元本前有署名虞集序文一篇,为手书摹刻上板,开篇云:
豫章郑鼐鼎夫编次范德机氏批点杜工部诗凡六卷,其用心勤矣。夫杜公之诗冲远浑厚,上薄风雅,下陵沈宋。每篇之中有句法、章法,截乎不可紊。姑以赠韦左相一篇观之,前辈以为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至于以正为变,以变为正,妙用无方,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出于精微,夺乎天造,是大难以形器求矣。
这段话占虞序篇幅五分之一,作者引用“前辈”语对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一诗给予很高评价,然而范批杜诗选录的311首杜诗中却并未选录此诗,这与作序常理不合。至于所引“前辈”语,实出自宋人范温《潜溪诗眼》。《诗眼》已佚,清人仇兆鳌《杜诗详注》引曰:
范元实《诗眼》曰:山谷谓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予以此概考古人法度,如子美赠韦左丞诗云: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此诗前贤录为压卷,其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舍,各有定处,不可乱也。韩文公《原道》与《书》之《尧典》盖如此。其他皆谓之变体可也。[31]
黄庭坚在谈论文章布置时每每强调韩愈“《原道》命意曲折”,弟子范温受到启发,“以此概考古人法度”,将山谷文论用于分析杜诗:他以韩愈《原道》章法比附杜甫《奉赠韦左丞丈》诗,得出后者“布置最得正体”的结论。虞序中“前辈以为布置最得正体……不可乱也”一段显然出自范温“布置最得正体……不可乱也”等语,乍看之下并无问题,然而结合另一版本《诗眼》佚文可以发现,虞序后文“至于以正为变”等句疑点颇多,宋人王霆震引曰:
《诗眼》云:山谷每言文章必谨布置,布置必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韩文公《原道》与《书》之《尧典》盖如此,其他皆谓之变体可也。譬如山林园圃各有首尾前后,至于以正为变,以变为正,以首为尾,以尾为首,临时变化,妙用无方,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出于精微,夺乎天造,是又难以形器求矣。然要以正体为本,自然法度行乎其间。譬如用兵,奇正相生,若初不知正而径出于奇,则纷然无复纲纪、终于败乱而已矣。[32]
范温举杜诗为例是为了强调“布置必得正体”,与后文所谓“变体”无关。虞序在引用时忽略范温中心论题,将正体、变体之论混而言之,割裂拼凑之迹昭然可见。虞序下文又曰“三百篇,经也;杜诗,史也”云云,多属文人浅论;称郑鼐“以所选杜诗分类编次”,和其书分体编年的体例自相矛盾[33],皆非虞集所能为。众所周知,虞集是元明书坊伪托牟利之明星人物,此虞序既不见于虞集文集,手书书法、印章木记亦去虞集真迹甚远,当属伪托之作。
(二)郑鼐跋文及其破绽
范批李杜诗郑编元本二种皆署名高密郑鼐编。伪虞序称郑鼐为“豫章郑鼐鼎夫”,并说“鼎夫承德机之教”,“诗正而有则”,“尝为校官”。考元人陈基《乾坤草亭诗序》云:“余熟西昌郑氏之贤久矣。今年春,鼎夫由天台弃官。”[34]知郑鼐其人确实存在。然而,范批杜诗郑编元本伪虞序曰:
吴文正公称其(引者注:范梈)清修苦节,有东汉诸君子之风,信矣!
所引吴澄语见于其为范梈所撰墓志铭[35],因此伪虞序撰写时间应在范梈卒年(1330)之后。又同书郑鼐跋云:
右杜工部诗三百十一首,清江范太史德机先生所选而批点者也……盖先生于诗深得古人性情之真,而能极其法度之密……(杜诗)凡千四百有五首,而今□□□□□□□无取乎?是盖不然。今夫宫室□□□□□□度可概见也,学者得于此而博观□□□□度亦岂外是?又何去取之慊哉!先生既去史馆,还官江海之上,行役所经,过从者数。每论经史治道,亶亶忘倦,间及诗文之法,率穷极体要。鼐得以服膺焉,因请是篇录之,敬寿诸梓,与学者共……[36]
“深得古人性情之真,而能极其法度之密”、“今夫宫室……度可概见也”等语,与伪虞序所引《诗眼》佚文“概考古人法度”、“官府、甲第、厅堂、房舍”相似,很可能是从伪虞序的长篇大论中提炼出来的。“因请是篇录之,敬寿诸梓”一句若属实,则撰跋时范梈尚在世,而前文已考伪虞序撰写时间在范梈卒后,郑跋显然是无法预知伪虞序内容并受其影响的。
李诗郑编元本郑鼐跋语云:
余既刻范选杜诗已,读者便之,因复取先生批选李集,并锓诸梓。[37]
作者自称看到范批杜诗市场反响较好,“读者便之”,才又找来范批李诗并推向市场,这是坊刻本常见的书贾语气。可见此跋应是元末一书坊主托郑鼐之名而作,而文意浅薄的伪虞序很可能也出自他的手笔。
(三)范批李杜诗出于伪托
范批李杜诗的序跋均系伪托,那所谓“范批”是否可靠也便成了问题。对于这一点,早在元末即有人提出怀疑,但一直未引起学者注意。元人周霆震《张梅间诗序》云:
余昔以诗文谒桂隐刘先生,时张君梅间出其门,年甚少,已工吟咏,尤善行草书……丧乱重逢,刘先生没已久,余与张君亦俱老矣。独吟思未落,展卷求评……余僅守故步,何足以知君?然有感焉,近时谈者尚异,糠秕前闻……或托范德机之名,选少陵集止取三百十一篇,以求合于夫子删诗之数。一唱群和,梓本散行。贤不肖靡然师宗,以为圣人复起,殆不可易。余何人也,而敢与之言哉?……曷尝布置先后,若律令条格秩然不可易哉?[38]
“布置先后,若律令条格”脱胎自范批杜诗伪虞序,可知周霆震所见时人伪托范梈选杜诗311篇而成的“梓本”就是带有伪虞序的郑鼐编《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周霆震(1292—1379),字亨远,号石初,江西安成(今江西安福)人,是虞集、范梈的同乡。他和张梅间相逢于元末丧乱中,当时桂隐先生刘诜(1268—1350)去世“已久”,可见他撰写此序当在元末1360年前后(明朝立国在1368年),去范梈卒年不过三十年。周霆震其人,四库馆臣称为“元末之诗史”,所记当属不诬。倘若范批杜诗属于伪托,同样署名郑鼐编次并推上市场的范批李诗也当是伪托之作了。
范批若是伪托之作,质量必然不高。以范批杜诗为例,《杜甫全集校注》附录之“重要杜集评注本简介”云:
《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所录之诗大半为无注之白文,行间有圈点。有注者亦极简略,大多为典故训释、背景介绍,多径用宋人旧注原文而不标出处。范氏此著,较有特色者是其编年,年月清楚者细列出,不清者则标注大致时期。其作法既有编年之效,又无牵强之弊。[39]
《校注》在指出其书注释简略、沿袭旧注缺点的同时,对范氏编年标注给予了肯定,然而杜诗郑编元本郑鼐跋却说:
初本年谱先后为序,今僭以五七言分类编次,欲便于学也,而并疏年谱于篇什之首、不厌其繁者,亦足以考岁月……[40]
可见此书“较有特色”之编年标注实出于刊刻者之手,和范梈无关。书中编年内容,如《游龙门奉先寺》等标注“开元间留东都”,前后《出塞》等标注“天宝以来在东都”,《北征》等标注“至德二载归至凤翔”,皆属宋人年谱旧文。至于范批杜诗311首,除去袭用宋人旧注者,所剩仅23首,多数只言片语,未见出彩之处。伪虞序谓范批“分章析理,发其奥典”,郑鼐跋称“先生之点选是编,灿然表句法之精,截然得章法之妙。其批切而要,其注简而明,其有补于学者不少也”,言过其实,皆书坊推销广告而已。
周霆震说托名范批杜诗在当时“一唱群和,梓本散行”,这从现存朝鲜刻本数量之多可见一斑。明人单复《读杜诗愚得序》(1382)自称曾读“范德机氏分类批抹杜诗”。成书于正统六年(1441)的《文渊阁书目》著录有“《李诗范选》一部一册(阙)”和“《杜诗范选》一部五册(阙)”[41],而成书于弘治十七年(1504)的《建阳县志续集》记录当时建阳书坊所存板片也有“杜诗选六卷,范得〔德〕机批点,郑鼐编次……李太白诗选四卷,范得〔德〕机批点,郑鼐编次”的记录。[42]从这些书目并列范批李杜诗二种来看,所录版本皆衍出自托名郑鼐编次的元刻本系统。[43]
致谢:初稿成于2017年10月,承蒙李开升、严程、管仁杰诸友协助调查资料,匿名评审专家提出宝贵修改意见,一并致谢!
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项目“安徽诗歌、诗学文献综合整理与研究”(GXXT-2020-026)资助。
[1]刘大力:《范梈籍贯为江西清江考》,《文学遗产》1986年第3期。
[2]《杜集叙录》云:“是书元明间均有刻本,然刊刻年月不详。”参见张忠纲等:《杜集叙录》,齐鲁书社,2008年10月版,第121页。
[3]王国维:《传书堂藏书志》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8月版,第867页。
[4]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集部,中华书局,2009年4月版,第860页。
[5]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8月版,第500页。
[6]赵万里:《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载《明清以来公藏书目汇刊》,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6月版,第15册,第327页。
[7]跋文亦收录于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王氏称杨氏“似不知此为选本也”,可见杨氏观书仓促。此书在流落坊市前可能曾经清末姚觐元收藏,故为《咫进斋善本书目》著录,此不赘考。
[8]《朝鲜王朝实录·中宗实录》卷十六,正德七年(1512)九月四日条:“李纬之年二十四, 而前年为瓦署别坐。”
[9]《朝鲜王朝实录·中宗实录》卷八十二,嘉靖十五年(1536)七月二十七日条:“淳昌郡守李纬……”
[10]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集部,第847页。
[11]清范邦甸等:《天一阁书目》卷四,清嘉庆文选楼刻本。按,据李开升研究员告知,天一阁内已无此书,重庆、清华二种之中是否即有天一阁故物,暂难确定。
[12]跋文亦见于张廷银、朱玉麒主编:《缪荃孙全集》诗文第2册,凤凰出版社,2014年3月版,第227页。
[13]《杜集书目提要》亦认为杜诗明刻本“晚于郑鼐所编印之本,黄鹤补注当是后人所增入”,参见郑庆笃等:《杜集书目提要》,齐鲁书社,1986年9月版,第56页。
[14]清范邦甸等:《天一阁书目》卷四。
[15]跋文亦见于清曹元忠:《笺经室遗集》卷十二,吴县王氏学礼斋,1941年版。
[16]王国维:《传书堂藏书志》,第867页。
[17]詹瑛《李白集稀见版本考略》,载傅璇琮、许逸民主编:《中国古籍研究》第一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11月版,第356页。
[18]郑庆笃等:《杜集书目提要》,第55页。
[19]同上,第56页。
[20]同上,第57页。
[21]该册为《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元刊本和《杜律七言颇解》嘉靖三十七年江阳朱氏刊本的合订本,参见黄永武辑:《杜诗丛刊》第一辑,台湾大通书局,1974年10月版。
[22]《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12月版,集部,第59页。
[23]《天顺元年进士登科录》,《明代登科录汇编》影印明天顺刻本,台湾学生书局,1969年版,第12页。
[24]《中国古籍善本书目》,集部,第73页。
[25]瞿冕良:《版刻质疑》,齐鲁书社1987年3月版,第23页。
[26]《中国古籍总目》,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7月版,集部第1册,第72页。
[27]同上,第82页。
[28]同上,第89页。
[29]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国家古籍保护中心编:《第三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5月版,第5册,第252页。
[30]张伯伟:《元代诗学伪书考》,《文学遗产》1997年第3期。
[31]清仇兆鳌:《杜诗详注》,1979年10月版,第78页。
[32]宋王霆震:《古文集成前集》卷六十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3]《杜集书目提要》亦指出:“虞集序谓此书分类,而实则不分类,以诗体分卷。”参见郑庆笃等:《杜集书目提要》,第55页。
[34]元陈基:《夷白斋稿》卷一五,《四部丛刊》三编景明钞本。
[35]元吴澄《故承务郎湖南岭北道肃政廉访司经历范亨父墓志铭》:“余恶乎不以东汉诸君子例之哉!清江范梈亨父,一字德机,家贫早孤……苦节困穷,竭力奉母。”载吴澄:《吴文正集》卷八十五,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6]底本残缺,据杜诗朝鲜甲本(韩国奎章阁藏本)补。
[37]底本残缺,据李诗嘉靖本(清华大学藏本)补。
[38]元周霆震:《石初集》卷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9]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1月版,第12册,第7047页。
[40]底本残缺,据杜诗朝鲜甲本(韩国奎章阁藏本)补。
[41]明杨士奇:《文渊阁书目》卷十“月字号第一厨书目”,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2]明袁铦:《建阳县志续集·典籍》,明弘治十七年续修刻本。
[43]文渊阁本李、杜齐全,而前揭明刻本有杜无李,故文渊阁本必为杜诗郑编元本系统。又杜诗明刻本署名黄鹤、范梈,无“郑鼐编次”,故署名郑鼐的建阳书坊板片亦必属于郑编元本系统。至于台图所藏的郑编元本(竹纸,帘纹约3厘米)是否即出自建阳书坊,尚难遽下判断。
注:本文发表于《中国典籍与文化》2021年第3期,此据作者原稿。引用请以原刊本为准。
注:本文发表于《中国典籍与文化》2021年第3期,此据作者原稿。引用请以原刊本为准。感谢唐宸老师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