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金壁:关于“新发于硎”
《庄子·养生主》:“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晋郭象注:“硎,砥石也。”唐成玄英疏:“硎,砥砺石也。……。其刀锐利,犹若新磨者也。”唐陆德明《经典释文》:“硎音刑,磨石也。”这是传统的解释。
白蕉书《庄子·养生主》
《中国语文》1987年第3期谢质彬文《“新发于硎”解》(以下简称谢文)以陆德明《经典释文》中提及的另一说法“崔本作‘形’,云新所受形也”为出发点重要依据,说“硎”是“型”的借字,指“铸造刀剑用的模子”。“发”,当训为“开”,“刀刃若新发于硎”应解释作“刀刃象刚从模子里取出来的一样”。
这种说法,甚为悖理。我们的意见仍以传统讲法为是。
依内容,我们把与这个问题有关的材料分为两类。
第一类(讲善用刀者久而刃如新磨):
1、《庄子·养生主》:“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太平御览·兽部十一》引《庄子》:“臣之刀十九年,所解千牛而刀刃若新。”
2、《吕氏春秋·精通》:“宋之庖丁好宰牛,……用刀十九年,刃若新𨟖研。”高诱注:“𨟖,砥也。”
3、《淮南子·齐俗》:“屠牛吐一朝解九牛,而刀可以剃毛;庖丁用刀十九年,而刀如新剖硎。”高诱注:“新剖,始制也。硎,磨刀石。”《太平御览·资产部八》引《淮南子》:“屠牛坦一朝解九牛而刃可以剃毛;庖丁为刀十九年,刃如新砥硎。”王念孙《读书杂志·淮南内篇第十一》谓刀当作刃。
顾颉刚签赠本《庄子解故》
第二类(讲刀刚出型范,必磨砺而后方锋利可用):
1、《荀子·强国》:“刑范正,金锡美,工冶巧,火齐得,剖刑而莫邪已。然而不剥脱,不砥厉,则不可以断绳。剥脱之,砥厉之,则劙盘盂.刎牛马,忽然耳。彼国者,亦强国之剖刑已。然而不教诲,不调一,则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战。教诲之,调一之,则兵劲城固,敌国不敢婴也。彼国者亦有砥厉,礼义节奏是也。”杨倞注:“刑范,铸剑规模之器也。”“剖,开也。”“剥脱,谓刮去其生涩;砥砺,谓磨淬也。”
2、《淮南子·脩务》:“夫纯钩鱼肠之始下型,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及加之砥砺,摩其锋锷,则水断龙舟,陆剸犀甲。”(王念孙《读书杂志·淮南内篇第十九》谓“钩”乃“钧”之误)
3、《尸子·劝学》:“夫学譬之犹砺也。夫昆吾之金,而铢父之锡,使干越之工铸之以为剑,而弗加砥砺,则以刺不入,以击不断。磨之以砻砺,加之以黄砥,则其刺也无前,其击也无下。自是观之,砺之与弗砺,其相去远矣。”
4、《汉书·王褒传》:“及至巧冶铸干将之朴,清水焠其锋,越砥敛其咢,水断蛟龙,陆剸犀革,忽若彗泛画涂。”
第一类事都夸耀庖丁或屠牛坦(即屠牛吐)用刀多年,解牛多头,因避实就虚,所以刀刃锋利如新磨。故《庄子·养生主》之“新发于硎”,当与《淮南子·齐俗》之“新剖硎”(《太平御览·资产部作》引作“新砥硎”)、《吕氏春秋·精通》之“新𨟖研”同义,即“刚刚用砺石磨过”。
于右任节录《庄子·养生主》
顺便说一下,高诱注“新剖硎”云“新剖,始制也”,谢文认为“始制磨刀石”扞格不通,“剖”字也并无“制”训。我们认为,高诱注是正确的。
“剖”可训“治”。东方朔《七谏·谬谏》:“和抱璞而泣血兮,安得良工而剖之? ”王逸注:“剖,犹治也。”《淮南子·脩务》“此和氏之所以泣血于荆山之下”高诱注:“荆人和氏得美玉之璞于荆山之下,献楚武王。武王以为石,刖其右足。……文王曰:‘先王轻于刖足而重剖石。’遂为剖之,果如和言,因号为和氏之璧也。”
治玉当以石错(砺石)打磨(《诗经·小雅·鹤鸣》“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是其证),与磨制刀剑相类。
磨制刀剑也叫治。《史记·梁孝王世家》:“使来杀袁盎。……刺之,置其剑,剑著身。视其剑,新治。问长安中削厉工,工曰:‘梁郎某子来治此剑。’”“削”,当即《荀子·强国》所谓“剥脱之”(杨倞注“谓刮去其生涩”);“厉”即磨。
既然磨制玉器叫剖,训治,则磨制刀剑也可叫剖,训治。那么高诱注“新剖”为“始制”(“制、治”义近),义为“刚刚磨制”,是恰切的。故《淮南子·齐俗》说“新剖硎”,《太平御览·资产部八》引作“新砥硎”;都是“刚刚用磨石磨制出来”的意思。释“新剖”为“始制”,完全合乎文义,并无不通。
高亨签赠《庄子今笺》
第二类事都说刀剑的制作过程:
第一步是用型范(模子)制“朴”(刀剑坯子)。这种“始下型”或刚“剖刑”(此“剖”训“开”,“刑”是“型”的借字)的“朴”(刀剑坯子),钝得“不可以断绳”,“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基本上无用。
只有经过第二步的加工:“剥脱之,砥砺之”,“清水淬其锋,越砥敛其咢”,才能锋利得“水断蛟龙,陆剸犀革”、“其刺也无前,其击也无下”。
这几条记述都强调刚刚铸出、即刚从模子中取出的“朴”(刀剑坯子)无法使用,磨砺才是使它变锋利的决定性因素。故《淮南子·说林》:“镆邪断割,砥砺之力。”又《脩务》:“故弓待檠而后能调,剑待砥而后能利。”《荀子·强国》正以此事为譬喻,强调用“礼义节奏”来教育约束人民对于治理国家的重要性。
这样看来,那意在强调庖丁用刀十九年、解牛数千头后,刀刃仍锋利无比的句子“刀刃若新发于硎”,难道应该解释作“刀刃象刚从模子里取出来的一样”吗?显然,这样解释,既不符合《庄子》文意,也违背常识。
谢文使人不解之处尚有二。
一、引用《荀子·强国》篇不照顾文意的相对完整,只引“刑范正,金锡美,工治巧,火齐得,剖刑而莫邪已”,便戛然而止,似乎荀子是说,打开型范,锋利的莫邪就造成了。这实在容易造成大误会。
林散之书《庄子》语
事实是,《荀子·强国》紧接着就说:“然而不剥脱,不砥厉,则不可以断绳。剥脱之,砥厉之,则劙盘盂,刎牛马,忽然耳。”强调刚“剖刑”(即所谓“新所受形”)的剑完全不能用,必须加以砥砺,方可锋利。
这就是说,谢先生只要向下多引一句,他的观点就完全站不住脚了。
二、谢文对古代制作刀剑的过程的叙述是明白无误的:“其工序先是浇铸,铸完之后,打开模子(型),取出刀剑坯子(朴)用清水淬火,再用磨石(砥砺)将它磨快——这便是制作刀剑的全过程。”
既然如此,还要把“刀刃若新发于硎”解释为“刀刃象刚从模子里取出来的一样”,那么这刀只相当于“打开模子(型),取出刀剑坯子(朴) ”的阶段,其钝无比,谈何锋利?
我们认为,第一类事,《庄子·养生主》的“新发于硎”,《淮南子·齐俗》的“新剖硎”,“硎”皆当依旧注释为“砺石”;“剖”当训为“磨制”。与《吕氏春秋·精通》的“新𨟖研”义同。
而第二类事,《荀子·强国》的“剖刑”与《淮南子·脩务》的“始下型”义同,“剖”训“开”,“刑(型的借字)、 型”训“型范”,“剖刑、始下型”是“刚打开型范”。两类事不容相混。
《庄子因》
比较可疑的是“硎”字。《说文解字·石部》无此字,有“硏”字,释为“䃺也”。而传写中,“幵”常讹为“开”形。《龙龛手鉴·石部》:“研俗,硏正。”又《正字通·石部》“硎……本作
。”应是“硏”的异体字,因为磨刀,故加“刀”旁。
于是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乾部第十四》“硏”字条下说:“今硎字疑硏之误。”如“硎”确系由“硏”讹化而成,大概有两个途径:硏→研→硎,硏→
→硎。
如果朱骏声的判断是对的话,那么,前所述第一类事中的“新发于硎、新剖硎、新砥硎’,皆当作“新发于硏、新剖硏、新砥硏”,也即《吕氏春秋·精通》的“新𨟖硏”(今字作“研”)。
成玄英释“刀刃若新发于硎”句,说“硎,砥砺石也。……其刀锐利,犹若新磨者也。”把“新发于硎”释为“新磨”。“发”是否应当训为“磨”?《全唐文》第727卷有舒元舆《贻诸弟砥石命》一文,可证。
上海古籍出版社版《全唐文》
兹摘引如下:
昔岁吾行吴江上,得亭长所贻剑。心知其不莽卤,匣藏爱重,未曾亵视。今年秋在秦,无何发开,见惨翳积蚀,仅成死铁。意惭身将利器,而使其不光明之若此。常缄求淬磨之心于胸中。
数月后,因过岐山下,得片石如绿水色,长不满尺,阔厚半之。试以手磨,理甚腻,文甚密。吾意其异石,遂携入城。问于切磋工,工以为可为砥。吾遂取剑发之。
初数日,浮埃薄落,未见快意。意工者相绐,复就问之。工曰:“此石至细,故不能速利坚铁。但积渐发之,未一月,当见真貌。”归如其言,果睹变化:苍惨剥落,若青蛇退鳞,光劲一水,泳涵星斗。持之切金钱三十枚,皆无声而断。
两“发之”之“发”皆为“磨”义。又《新唐书·李恕传》:“敕士少休,益治鞍铠,发刃彀弓。”“发刃”即磨砺兵器锋刃。
由“发于硎”凝炼为“发硎”,其义仍为“用磨石磨砺”,历代文人沿用成习,并无异议。如唐张读《宣室志》卷六“……又得宝剑一,长二尺有四寸,……尘迹蒙然。里人得之,遂持以诣县。时县令沛国刘随得之,发硎,其剑淡然若水波之色,虽利如切玉,无以加焉。”
又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巧娘》述傅廉天阉,服狐妇药丸后身即为伟男,与狐女三娘欢合,“发硎新试,其快可知。”此用于比喻。
严复书《庄子·养生主》
清魏源《〈定盦文录〉叙》:“虽锢之深渊,缄以铁石,土花绣蚀,千百载后发硎出之,相对犹如坐三代上。”其例不胜枚举,无一与“从模子里取出”相干。
以砚磨墨与以砺石磨刀剑类似,故宋洪迈《容斋随笔·续笔·铜雀灌砚》以“发硎”喻磨墨:“予向来守郡日所得者,刓缺两角,犹重十斤,渖墨如发硎。”也证明“发硎”与“从模子里取出”毫不相干。
至于明马中锡《中山狼传》:“汝受业庖丁之门有年矣,胡不砺刃于硎以待? ”则更明确地反映了文人对“发硎”的理解。
谢质彬
《庄子·养生主》:“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关于“新发于硎”,王力主编《古代汉语》(修订本)注:“发,出。硎,磨刀石。新发于硎,新从磨刀石上磨出来。”这是当今最流行的讲法。
《覆宋本庄子注疏》
这种讲法是以旧注为根据的。晋郭象注:“硎,砥石也。”唐成玄英疏:“硎,砥砺石也。……其刀锐利,犹若新磨者也。”唐陆德明《经典释文》:“硎,音刑,磨石也。崔本作‘形’,云:‘新所受形也。’ ”
关于庖丁解牛的事,又见于《淮南子·齐俗训》。该书说:“庖丁用刀十九年,而刀如新剖硎。”汉高诱注:“庖丁,齐屠伯也。新剖,始制也。硎,磨刀石。”
我们认为上述解释是有问题的。“发”字并无“磨好”之训,也不能解为“拿起来”或“磨出来”。“剖”字也并无“制”训。再说,将“新剖硎”解为“始制磨刀石”也扞格不通。
那么,这两句话究竟应该怎样解释呢?这需要从古代刀剑的制造方法谈起。《汉书·王褒传》:“及至巧冶铸干将之朴,清水焠其锋,越砥敛其咢,水断蛟龙,陆剸犀甲。”《淮南子·修务训》:“夫纯钩、鱼肠剑之始下型,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人。及加之砥砺,摩其锋锷,则水断龙舟,陆剸犀甲。”
由此可知,古代的刀剑,是用模子铸造出来的。铸造刀剑用的模子叫“型”,刚铸成的刀剑坯子叫“朴”。其工序先是浇铸,铸完之后,打开模子(型),取出刀剑坯子(朴),用清水淬火,再用磨石(砥砺)将它磨快。——这便是制造刀剑的全部过程。
《庄子集解》
了解了古代刀剑的制造方法,再来看所谓刀刃若新发于硎”和“刀如新剖硎”,就比较容易理解了。《齐俗训》上的“新剖硎”,实际上就是《修务训》所说的“始下型”。
“硎”是“型”的借字。《说文》“型,铸器之法也。”段注:“以木为之曰模,以竹曰笵,以土曰型。”字又作“刑、形”。《荀子·强国》:“刑范正,金锡美,工冶巧,火齐得,剖刑而莫邪已。”王先谦集解引郝懿行曰:“刑与型同,范与笵同,皆铸作器物之法也。”杨倞注:“剖,开也。”同篇:“彼国者,亦强国之剖刑已。”杨注:“如强国之初开刑也。”“新剖硎”正是杨倞说的“初开刑(型) ”之意。
再说“形”。《说文》:“形,象也。”段注:“《左传》‘形民之力’,假为型模字也。《左传·昭公十二年》:“形民之力。”疏:“铸冶之家,将作器而制其模谓之为形。今代犹名焉。用民之力,依模用之,故言‘形民之力’也。”《论衡,物势篇》:“若铄铜之下形。”“今夫陶冶者,初埏埴作器,必模范为形。”
以上各句的“刑、形”,都是“型”的借字。崔本作“新发于形”是今本“新发于硎”的“硎”应作“型”解的最可靠、最有力的证据,只不过是自晋唐以来未引起人们注意而已。
清光绪思贤讲舍刊本《庄子集释》
至于“新发于硎”的“发”字我们应解为“开”,与“新剖硎”的“剖”字义近。《尚书·武成》:“发钜桥之粟。”疏:“发者,言开出互相见也。”《庄子·胠箧》:“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史记·鲁周公世家》:“成王发府,见周公祷书。”《汉书·文帝纪》:“发仓庾以振贫民。”《晏子春秋·内篇谏上》:“乃令出裘发粟以与饥寒者。”
以上各句的“发”字,也都是“开”的意思。
“新”则为“始”义。《广雅·释言》:“新,初也。”《尔雅·释诂》:“初,始也。” “新、初、始”义同。由此可见,《庄子·养生主》“刀刃若新发于硎”,应解作“刀刃象刚从模子里取出来的一样。”
“新发于硎”,与《淮南子》上的“新剖硎”和“始下型”是一个意思。旧注和今注将“硎”解为“磨刀石”都是不妥当的,《康熙字典》《辞源》《辞海》等字典辞书引此作为“硎”字作“砥石”解的书证也是不妥当的。
本文初稿完成之后,偶从《杨树达诞辰百周年纪念集》中,读到郭晋稀先生《回忆遇夫师》一文,得知杨树达先生早先在他所著《淮南证闻》中,力主“硎当读型’,但后来又认为旧说非误,作了妥协。
《淮南子证闻》
现将该文摘引如下,以示不敢掠美:
先生的学问,虽然博大精深,但对于同时学者的研讨,却虚怀若谷。……其《淮南证闻》中,以《淮南子》有“庖丁用刀十九年而刃如新剖硎”,谓“硎当读型,型,《说文》:‘铸器之法也。’新剖硎即如新自型剖出耳。”因谓“《庄子·养生主》中之‘若新发于硎’,发当读如剖,发剖双声,义同《淮南子》。”
先生的新说,毫无疑义,是可以成立的。当时,对先生的新义,也有人献疑,认为不必改变《庄子》旧注。先生极不谓然。
曾星笠先生和我读《庄子》,既采杨说,以为新义。又谓“《吕览》作‘若新磨研’,《说文》:‘研,䃺也’;‘䃺,石硙也。’《庄子》旧注盖依《吕览》读硎为研,‘若新发于硎’,故旧注以为即新磨于研也。发与磨,古亦双声。”
我把曾说写成了笔记,录在书眉。杨先生看到我的笔记,叹服地说:“我依《淮南》,读《庄子·养生主》之发为剖,读硎为型,或谓予多事,又不能举证说明旧注为是,所以令人不怡。若星笠先生既谓余说之不爽,又申旧说之非误,明证昭然,读书正当如是。”
《杨树达诞辰百周年纪念集》
按:《庄子·养生主》“刀刃若新发于硎”,《吕氏春秋·精通》作“刃若新𨟖研”,二书所记不同,应各依本书作解,不宜强此就彼。
“发”字从无“磨”义,不能仅根据它与“磨”古是双声就认为“发”当“磨”讲,“新发于硎”就是“新磨于研”。“剖”和“磨”也是古双声,难道我们可以据此就断定《淮南子·齐俗训》的“刀如新剖硎”义即“刀如新磨研”,《荀子·强国》的“剖刑而莫邪已”义即“磨研而莫邪已”吗?
杨树达先生“硎当读型”的意见是对的,但认为“发当读如剖”则似乎不妥,“发”字自有“开”义,无庸看作“剖”的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