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夏天，15头大象离开了它们在云南南部边境的栖息地，在头象的带领下穿越哀牢山，横渡红河，一路向北深入滇中腹地，目前抵达玉溪地区，距离昆明只有一百多公里。我忍不住去想，如果这些巨兽终于抵达昆明滇池之滨，面对烟波浩渺的古老湖泊，以它们的智慧，是否会想起千百年来自己部族里的传说，在南下进入亚热带丛林之前，它们的先辈曾经在一片大湖边生活---一种森林池塘所无法比拟的无边存在，试图横渡大湖的大象都会因为力竭而死。如今传说成真，在走不到头的红土地上，一片大湖突然毫无预兆地展开，风里都是陌生的水腥味。这当然都是我的想象，学术上来讲，古滇国的大象和如今西双版纳丛林里的大象究竟是不是一个品种还得两说。在现实的层面，管理者也不大可能允许象群一路北行，进入人烟稠密之地。毕竟它们是破坏力巨大的象群，进入居民区后果难料。最终的结局，抵达玉溪应该就是它们的极限，在抵达昆明之前，大概就会用盐块和香蕉，引诱它们掉头南返。但我还是坚持那么去想，在2021年的夏天，一群生活在云南南部边境的大象，突然决定跋涉五六百公里，偏离日常生活的森林，深入市镇和人群，去找寻传说中的大湖。这无关学术和现实，只关乎浪漫。我认为这是一件浪漫的事情，也只可能发生在云南这样的地方。事实上我认为，除了云南没有别的任何地方更加合适。在此之前的数百年，昆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从南部前来的象群了。我小时候家住昆明景星街，出门不远就是威远街，附近的居民几乎每天都要去那里买菜。在威远街和人民中路之间有一条小巷，它拥有一个很古怪的名字，叫做“象眼街”。而昆明别处并没有什么象牙街，象腿街，这里也看不出和大象眼睛有任何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许多老昆明人干脆不叫它“象眼街”，代之以“鹦哥花街”。鹦哥，昆明话，鹦鹉的意思。鹦哥花，昆明话，石榴花的意思。这条小街据说一度种满了石榴，花开时节是昆明的一处景色，所以又叫鹦哥花街。象眼街没有大象，这是我童年时的共识，但在历史上并非如此。从元代开始，暹罗和缅甸就开始向中原进贡大象，使臣进入中国的第一站在云南。象群抵达昆明，暂做休息，就会停留在象眼街。一种说法称，到了清朝中叶，某次进贡的大象途径象眼街，突然长跪不起，当时的人们认为这是非常吉祥的征兆，就用三色石头铺路，构成象头和象眼的图案，象眼街因此得名。真实的史料记载，在明清两朝象眼街修建了几十间象房，北上的使团在此处停留，象奴负责在象房照看大象。他们的停留时间很长，而且络绎不绝。每年到了农历六月六，昆明会有一个浴象节。象奴把大象牵出象房，往东走几百米，那里是穿城而过的盘龙江。他们牵引大象步入江水，为大象清洁身体。那一天昆明万人空巷，骑马坐轿前去江边观赏这种远古巨兽。昆明人向大象纷纷投掷大把铜钱，而大象负责用灵活的鼻子从江水里拾取铜钱，再转交给自己的象奴。也正因为有这样的风俗，传说每年六月六的时候，当日光来到某个合适的角度，会看到象眼街地面上的大象头像眼睛慢慢睁开。昆明最后一头南部来的大象死在象眼街，最初它是缅甸头人赠送给沐王府末代王爷的礼物，它见过大明的余晖，也见过吴三桂的崛起和死亡，它在昆明活了很多年，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丛林。不过和它北上的同族相比，它自己起码还留下了这段故事，而它的同族一路北行，进入帝都，然后就消失在了历史的迷雾之中，什么都没有留下。当我听说有15头大象正在朝昆明进发的时候，第一个想法就是象眼街的石阵是不是已经重新激发？昆明人是否会在几百年之后再一次目睹象群入城？当然这都只存在于我的想象。滇池早已经不是那个滇池，象眼街也早已不是那个象眼街。如今它们周围高楼林立，水泥和沥青铺满了街道，那个泥泞的，还拥有小树林和池塘的昆明早已经消失不见。即便象群重临，一切也都和传说中的景象大相径庭。但我还是无法控制地去想，15头大象静默伫立在滇池边，凝视水光的景象。一面古老的高原湖泊，一群古老的丛林生物，穿越了时光的尘埃，默默相对，仿佛在那里目睹了几十个世纪。
题图摄影：Sergi Ferre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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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定时刻
2021年5月28日，北京
摄影：和菜头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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