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怖 (2)

第二次见到男孩,天气更凉了,我穿上了绒外套,想了想,里面还是穿连身毛衣裙,到我的年龄,穿衣成了难题,时髦衣着显得轻浮,传统衣着显得老气,皮肉开始松弛,运动休闲服也不好穿,我在镜前粉刷了半天,才出门,到了茶室,已经是习惯性的晚到。
我踏上楼梯,刚走了两级,看到男孩站在楼梯顶端,瘦长身影,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却明显感觉他在看着我,我屏收小腹,专心看阶梯。走到最后一阶,听到他说:“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声音低低的,涩涩的,像在抱怨。他倒是自来熟,我上次只是说下周再聊,也没约时间,他却认真的拿陌生女人的随口一句话当承诺。
我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你怎么不进去?“
他半侧身体,挡在去茶室的方向,我打量他,他今天穿了件灰色的连帽衫,有点小了,绷住了肩膀,肩膀虽然是少年人还在生长中的瘦削,但因为衣服紧,依然显出男性身体的宽阔,袖口短,露出一小截手腕,腕骨突起。
大概我打量的仔细了一点,他有点局促的放低视线,一瞬间幽黑的眼珠子又转过来,直直的看回来。
“我们就在外面。”他说了,又弥补的用恳求的口气问:“好吗?我上次还没说完。“
今天没有风,走廊这里幽暗,楼下的树林寂静,路灯立得很远,在树林边缘泛着淡黄的光,冷意全在空气里,茶室里的分享未必有这个男孩的故事精彩。
“好啊。不过别站在这儿。“我想了想,”要不咱们在下面走走,一边走一边说话?“
他顺从的跟在我后面下楼。
到了楼下,湖水涌动的声音隐约传来,他隔着半尺距离,并肩走在我旁边,我注意到我只到他肩膀高度。他一直没说话,脚步轻的像一只猫,贴着我的影子。
“吃什么长大的?长这么高?“我逗他。
他定住脚步,我回头,看到他脸色惊异,肩膀僵直。
“怎么啦?”
他放松了肩膀,手插在口袋里,跟上来,“没什么,”他垂下眼,又看过来,“你别生气,她也问过我这句话。”
我心里涌起一股厌烦,眉头不禁皱起来。
“唉。”他小声的嘟哝,脸上有点可怜的样子。
算了,还算会看人脸色,我怎么好和他计较。
他悄悄瞥我,乖顺的跟着。
“说啊。”我催他,“你和那个她怎么了?”
路灯光从枝叶间透出来,他脸有树枝模糊交错的阴影,下颌上刚好落着一点暗黄的光,显出嘴唇柔软的轮廓。
“我那天跟她要她的电话号码,问她以后可不可以向她请教一些问题。“
“她给你了?“
“她一开始犹豫,但是还是告诉我了。我后来总想给她打电话,但是又怕,怕她觉得我烦,而且。。我没有手机。。。到了第二个星期,我找到一个公共电话,给她打。我们小区附近有条街都是外地打工的人租的房子,有一家店有公共电话。
我不知道打公共电话要多少钱,我把我偷偷攒的钱都带着。“他笑了笑,”第一次给她打电话,真的挺紧张,电话接通了,我不敢说话,她在那头喂喂问了两声,我的手都抖了,我怕她挂了,只好结结巴巴说我是谁,我以为她肯定已经忘记我了,但她记得我呢,我刚说名字,她就听出来我很不好意思,她声音很温柔很软,说:我记得你。“
“我记得你“这四个字被男孩说的又柔又低,他停了一秒,微抬头,嘴角翘起,”我松了口气,我真的很怕她不记得我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很耐心,就问我最近还好吗?问我是不是在学校碰到烦心事?我告诉她我在学校还好,要月考了,我很用功,每天都睡很晚,在复习。我紧张,说的语无伦次,我听着我自己说的乱七八糟,脸都发热。但是她很耐心很温柔,一直听我说。贴着话筒,我能看到她在电话那头微笑,我从她声音里也能听出来。”
“然后我告诉她我和我妈吵架了,她问我为什么。我想告诉她,又不想告诉她。我怕告诉她,她会瞧不起我,但也许告诉她,她会。。。”他搜索着词语,“她会理解我,会。。,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她不会瞧不起我。”
“我过去一年又长高了很多,在班里已经坐最后一排。我的衣服都小了,其他衣服都还好,穿在里面看不出来,但是校服实在小了,”他咬咬嘴唇,“裤腿都到小腿中间了。我们学校要求每天都穿校服。我问我妈给我买新校服,我妈不肯,她说我又没换学校,说我原来校服特地买大了两号,又没破。我让她看,她说现在就流行短裤腿。”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声音:“她还在那里笑。她一直就是这样,我想要任何东西,都要向她求,求她,求到好话说尽,一点自尊都没有。她就是想看我求她,她说我欠她,我住的房子、吃的饭、水、电,哪一样不要钱?不是她挣得?她说我是一个白眼狼,整天就知道要东西,养了我不如养一条狗,养狗还知道哄主人开心,我就整天拖累她,长大了翅膀硬了就飞走了。她瞪着我,喊:你还有脸跟我要新校服?!人家女人买首饰买化妆品,我整天累死累活的养你,伸出手,十个手指头光秃秃,一件时髦衣服都没有!”
他的声音冷冷的,“其实她是有的,她怎么没买衣服?她还有口红,她那点工资全花在她自己身上了,要不是我趁她高兴的时候买了几箱方便面,我晚上经常都没饭吃。”
我小心的问:“那你爸爸呢?”
他侧过脸,似乎在看树林另一头:“我没有爸爸,我妈没结婚,就生了我。我没见过那个男人。”
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所以我妈觉得我拖累了她,她总说要不是因为我,她就嫁给谁谁了。她能前一刻好好的,后一刻想到这个,就歇斯底里,又哭又骂,骂那个男人,骂我。亲戚们说她傻,以为生了孩子能留住男人,男人跑的无影无踪,盼了几年连个信儿都没有,现在带个拖油瓶,名声坏了,又没正经工作,不好找老公。我小时候特别觉得对不起她,真的特别对不起她。”他吞了下口水。
“有一次,大概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放学回家,她不在家,家里没有吃的,我做了作业,饿着肚子等她,等到很晚,她也没回来,我只好睡了。睡到半夜,我听到她开门,我走到房门口,听到她在唱歌,很陶醉的唱,我偷偷看,看到她眼睛发亮,对着门口墙上挂的镜子,脸扭过来扭过去,欣赏自己,捧着脸,嘟起嘴,做可爱撒娇的表情。她好开心啊,就像一个谈恋爱的小姑娘一样,真的,那一刻,她真的很开心,她出去不知道和谁玩了一晚上,开心兴奋,忘了她原来还有个儿子。。。”男孩闭了闭眼睛,继续讲下去:“我看她心情好,我就叫妈妈。我不应该叫她的。。。她听到我叫她妈妈,就好像在梦中一样,没听到,没听清,我看到镜子里她的脸,先是疑惑,眉头挤起来,眼珠子定住了,困惑的听,然后慢慢的,她的脸垮了下来,嘴不嘟了,拉成一条很紧很紧的线,眼睛盯住镜子,然后很嫌弃、很嫌弃的,转过头。”
“她的声音很钝,很高,一个字一个字的喊:你。就。不。能。让。我。这。辈。子。高。兴。一。会。儿。吗?!我很怕,呆呆的看她。她喊完了,手捂住脸,嚎的像只动物一样。我知道自己错了,但是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我后退到房里,缩到床上,听到她在外面哭嚎,摔东西。”
我听得心里发紧,男孩盯着地面的落叶,停住了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为什么大人总是伤害没有防备的小孩?你知道吗?小孩子一开始根本不知道会有伤害,他们不懂得抬起胳膊,他们不懂得抵挡,他们没预料过、没有准备过,他们以为真的都是自己的错。”
他的额发遮住了眼睛,脸深深低下来,埋在外套领口。我向他靠近一步,轻轻碰他的胳膊,“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晦暗的光,微笑着说:“我知道。我后来知道了。”
他长吐出一口气,“我给她打电话,忍不住和她诉苦。她就静静的听我说,和你一样。“
我垂下手。
“我小学时候班主任知道我家的情况,她那时候到我家家访,我不告诉我妈老师要来,我想单独在家等老师,但是老师还是碰到过我妈。老师人很好,也没有多说话,她听我妈抱怨,看我家里的样子,就知道了,她给我买过校服,交过餐费。我很感谢她。但是我妈,我妈从来没有感谢过老师,时间长了,她脸皮厚了,学校要求买的东西,她都叫我和老师要。人的同情心是有限的。我变成了黏住老师的一块垃圾,老师慢慢就冷淡了,后来那个老师也调走了。到中学的时候。。。“他不想再说这个。
“不过女人的同情心总是比男人多啊。”他又笑笑。
“她听我说了,说她可以帮我买新校服。我不要她买,我给她打电话,不是要她给我买校服。我只是想给她打电话。校服我可以自己想办法,我可以穿表哥的旧校服,我和舅妈要了。我妈和亲戚们关系不好,为了外公留下的这套拆迁房,和舅舅也闹的很难看,但是没办法,没有这套房,我和我妈没地方住,我上不了学。我妈泼起来像发疯,亲戚们都避开她。但她又不断需要求到别人,总推我去。你说过,我长得不错,“他突然露出一个笑容,眼睛弯弯含情,嘴唇微嘟,右边脸颊挤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下颌显得更尖更稚气,”就这样笑,嘴里恳求,不要放弃,也不要让别人厌烦,笑得别人不好拒绝你。“
他笑容扩大了,露出雪白牙齿,他有两颗虎牙,“但是有的时候也没有用。”
我们已经走到湖边,湖水一涌一荡,拍打着脚下的木阶梯,推得水边的芦苇缓缓摇晃。湖水旷阔黑暗,隔湖的楼群灯火连成模糊的一片,如漂浮的幻影。
“我和她那次说了很久,说我小时候,说我妈,她一直就在听我说。隔着电话,比面对面好,我不用看她,不会分神,我可以专心组织我的话,但我留意她的反应,她很认真听,会时时'嗯’、'啊’,表示她在听。她最后说要给我买校服,我甚至有点儿得意。我觉得不仅仅是我享受和她说话,她也投入其中。她不是在敷衍,她不只愿意和我说话,她愿意关心我,关注我。“在黑暗中,我陪他站着,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在得意。
我想象他穿着窄小的蓝白校服,手长脚长,站在一条破旧狭小的街边,拿着公共电话诉说,侧身避开小店的主人好奇的眼睛和耳朵,路过的行人会注视到他神情投入,对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女人袒露心迹,用上一点心机,期待回应吗?
我也不知道在那头接电话的女人神情如何?她是躺在沙发上,不时换手,好不让一只手总拿着手机累着?还是斜靠在窗前,带着耳机,边看外面快要入秋的景色?她是孤寂一人,还是家人在侧?
我回看身后茶室的灯光,觉得湖边还是太冷太黑。
“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下周会再见到你吗?“
我犹豫片刻,“我还会来。”
他笑了,双眼弯弯含情,露出一边酒窝,“我等着。”
我拉紧外套,向他挥挥手,他举起手也挥了挥,身后是荡漾涌动的黑色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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