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语 (11)
令语 (11)
文俊第二天回来了。
他推开房门的时候,令语正在桌前。他松口气,她还在。
令语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神色中一丝茫然。
文俊坐下来,“对不起,令语。我不该对你生气。”
令语看他。
“我不应该只想着自己。是我没能给你稳定的生活,没有分担你的压力。”他的语气里有深深的自责,“我最近压力太大,原谅我。”
令语被文俊搂住,脸贴在他胸膛上,眼泪涌了出来,“是我的错,我应该先和你商量。”
两人依旧和好,但彼此都说出了伤害对方的话,于是愈加弥补,尽力处处体谅对方。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令语却觉出倦怠,这样互相明白公平,大概最后要相敬如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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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文俊的公司注册成功。
春季,他去西岸读MBA。
令语含笑送别他,彼此承诺每月见面一次。
文俊周末来看她,带着功课,半夜还要和国内电话会议。
又一次应该令语去看他,却因为要参加会议而改期。
见面逐渐减少,在电话里互相道歉。
见不了面的时候,他们在电话里联络。某次,令语听到背景里有活泼的女声催他去参加校友联谊,她连忙让他快去,别耽误了。
暑假的时候,文俊在硅谷实习,她埋头在实验室用功。
十月,令语的一篇论文获得一个奖项,两位导师和她去纽约领奖。她捧着证书,看向台下,一对对注视的眼,一双双鼓掌的手,文俊不在其中。
李周已经在纽约工作,他在一家日本餐厅招待他们,很小的家庭餐馆,只有三张桌子,由一对老夫妇和女儿经营,没有菜单,也不能点菜,每天他们做什么,客人便吃什么。菜肴简单而美味,放在精致的瓷器上,店家女儿微笑着一 一端上来。
李周和老师们说他的进展,他考了CFA,正在从后台转到前台,妻子在考医学院。
Dr. White感慨: “在美国,亚裔移民真是模范少数民族,头脑聪明,毅力惊人,尽力争上游,做到胼手胼脚也不叫苦”。
李周微笑:“往后无退路,四顾无亲友,只有努力向前吧。”Dr. Kim颇有同感,连连点头。
Dr. White鼓励令语:“你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之一,继续努力,成为杰出的学者。”
令语感谢她,小口地喝清酒。她环顾店里,客人都在吃饭,店主人花白头发,穿着灰色短打和服,他女儿在旁边小声和他交谈,女主人在后厨忙着做清洁。温暖的灯光照住小小的寿司台。墙上挂着一幅字和一幅画,字是两行俳句:“菊霜不可辨,反复迟疑摘”,不知道为什么不是日文原文,大概哪个中国人为他们写的。
令语看着隽秀的书法,微微出神。
饭后,李周陪令语走到地铁站。华灯璀璨,车流不息,夜风已经有了冷意。
红灯亮,他们等在路口。人群拥挤,他和她肩膀微微触碰,令语酒意未消,脸颊微酡,双眸如星。李周心里窜过一丝隐痛。
他问:“令语,最近好吗?”
令语看他,他的脸染着一层黄色灯光。她回答:“挺好的,明年就可以毕业了。”
“你考虑过去哪里求职吗?”
“走一步算一步吧,还要看文俊的情况。”
李周怔忡,不再问。
绿灯亮了,他们过马路,在地铁口分手。
令语坐在地铁里,有点头晕。车厢里形形色色、高高矮矮的人们,十几岁的少女红唇大眼,背着书包小声哼歌,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看着他自己的皮鞋发呆,身着运动衫的男孩在专心听iPod,穿着黑色低胸晚装的女人对着小镜子画口红,大约要去参加某个聚会,发福的墨裔老妇疲惫的闭眼休憩。
一个黑人男子,高大消瘦,脏乱的衣服一层层套在身上,从车厢那头嘟囔着挤过来,伸着手乞讨,没有人给他钱,人们神色冷漠,他像影子一样在人群里穿梭。
他到令语身边的时候,令语从包里拿出钱,放到他手里,他低声说:God bless you, lady. 令语回答:谢谢你。
令语看着他微驼着背,继续走到下一截车厢里。流浪汉大多看不出年龄,他到底是多少岁,三十岁还是六十岁? 他大概一直这样在地铁里来回,直到最后一班车停下,再在某一节车厢座椅上躺下,伸直他的身体。如果他有过快乐时光,大概也会梦到吧。
其实每一个人都在人群里流浪,只不过乞求的东西不一样而已。 到最后的终点,有无得到,只有自己才明白。
令语看着自己在车窗里的影子,深蓝色套装,黑色背包,面孔在车厢内外灯光映射下模糊迷离。她自嘲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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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语终于拿到博士学位,文俊离毕业也只有半年,考虑再三,令语决定接受华盛顿大学一个实验室的博士后职位,这并不是她最好的选择,但终于可以和文俊团聚。
离开之前,她在Dr. White家聚餐,李周没有来参加。Dr. White并不赞成令语的决定,但是没有多说。六十多岁的她知道:在你的评判并不能减少别人的困境时,应该保持沉默。
令语感谢她的体贴,但又觉得茫然。回首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从来没有人会像一般多事又操心的父母那样唠叨她,她也不习惯和人解释,向人询问,做对做错,全是自己,是雨是晴,交由命运。
文俊的生活比她想象的更忙,全职MBA的繁重课程加上公司经营的压力叠加在一起,他忙得似陀螺。他是学生签证,其实不能参与公司运营,只能分红,他找了个印度裔合伙人,有绿卡,全职工作,又增加了一个助理,但是创业都是在踩着灰线走,文俊课余基本都泡在公司里。用他的话来说: 老老实实呆在规则框架内,就只能做规则制定者治下的工蜂,而他做不到心甘情愿、逆来顺受。
他们在一个孵化器租了一间办公室,一进门是很漂亮的公司Logo墙,然后就是三张桌子,一个小玻璃隔间做会议室。
助理是个南美移民,中年女人,染着金发,笑呵呵的,任劳任怨。令语有一次来等文俊的时候,和她聊天,她骄傲和令语讲她的女儿,拿家人合照给她看。
令语喜欢她的踏实和安心,在文俊面前夸她,文俊评价:是老实人,但也就只能做点老实人的简单工作。令语瞪他,他失笑,令语自己智商挺高,却喜欢亲近笨一点的人。
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文俊毕业的时候没有去找工作,直接用实习的名义到自己公司工作,同时又有律师在帮他办工作签证。
令语听他讲那一套复杂的流程,公司要卖给一家印度公司,再在美国雇佣他,令语听出来那个所谓的印度公司实质也是他和合伙人的,感叹法律再严密,也难不倒中国人和印度人。
所谓最得意的时候往往是危机潜伏的时候,令语回忆起来,事情就是如此。
问题出在公司最大的一笔单子,出让技术的专家被控告侵犯所属研究机构的知识产权,文俊的公司也被卷入案中。
令语和文俊一起坐在律师的对面。
律师态度温和,抚慰他们:“不用担心,这样的案件我很有经验”。
但他随即又说:“但是案件继续下去会对谢先生不利,涉及到他经办公司的细节,恐怕会引起移民局的调查,我建议庭外和解,陈教授那边也是这个意思,他希望能保留在学校的教职,想和校方斡旋谈判,而不是对簿公堂。”
文俊问和解可能需要付出多少赔偿。
律师说出一个数字。
文俊面色灰败。 令语握住他的手。
令语想不起来那些日子是怎么过的了。他们倾尽积蓄和所有,文俊向银行贷款失败,厚颜向亲友求援,所得有限。
“令语,我准备关闭公司,回国。回国可以避债,也是让对方降低赔偿金额的最后砝码。”文俊艰难的说。 “我需要高律师去谈,还有最后一笔律师费,我再想想办法。”
令语知道文俊已经没有合法的方式去找到钱,“文俊,我去找朋友借钱。”
文俊拒绝:“令语,不需要你去借钱。我会有办法的”。
他们相对而坐,却似有一座山横亘在他们之间。他如何坦然接受令语向朋友借的钱?他回国,令语该何去何从?一次次的期待、波折和气馁,她还会相信他吗?他还可以承诺什么?他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猜疑,她的敏感和脆弱经不起考验,谁也不能理直气壮的说: 请相信我。我会等着你。 人生路上携手十二年,到这一刻,向前看,已是迷雾茫茫。
令语最终向李周借了一笔钱,勉强付了律师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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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俊回国的前一天,他开车带令语去海边。
北太平洋粗犷荒凉,涛声澎湃,空旷的海岸堆积着巨大的浮木, 极目望去,是地平线的弧面。
“令语,海那边就是中国。”文俊紧握她的手。
令语把头埋到他的肩里,没有说话。
“美国不适合我,身份问题就让人束手束脚,处处要比美国人多一倍力气, 我并不是不努力。”文俊低头看她。
“我知道”,令语说,“是我的错,让你来美国。”
“每个人的选择最终都是为了自己,我自己走的路,怎么能怪你。”
他们一直在海边坐在天黑,太阳落下去,升起满天星斗。
“我们回去吧。”文俊拉起她。
他们穿过一段森林,回到路边停车场。
林中幽暗,原始的树木高大蔽天,偶尔在枝叶间看到一颗星星,丛林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夜行的小动物在树根处窜行,走在小径上,还能听到海边的涛声。
文俊拉着令语的手 ,带她往前走。
“令语,你记得吗?我们以前在长安街上走,也是夜里,走了很久,说了那么多话,都不累。”
”嗯。”
“我带你去河北十渡,夜里出来散步,走在山边,一点灯火都没有,就和现在一样。”
“我记得,我们还在一家小店吃了香椿炒鸡蛋。“
“你第一次吃,一点都不喜欢,说很臭。”文俊轻笑。
“令语,你累了吧,我来背你。”
令语顺从的伏到他的背上,他的肩背肌肉绷直,温暖有力。
停车场就到了,能依稀看到路上车过去的灯光,透过黑暗,一闪而逝。
令语抱紧文俊,眼泪滴到他的脖颈上,一滴滴,湿而凉。
文俊停下来,令语感觉到她的手上有湿意。
“对不起,令语,对不起。“
令语贴住他的脸,眼泪混合在一起,“不要走,文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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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机场,令语看着文俊进了安检门,他没有回头,没有承诺,没有让她等待。
夜里,令语坐在沙发上,头靠着墙,外面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她屏住呼吸,倾听,脚步停下来,钥匙转动,嘎吱,门开了。是对面的人家。
月亮升高到中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