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篓里的桃花(北京文学)(王彬)
王彬
今晨有雾,现在是三月初旬,此时的雾,应该是春雾了。
记得美国诗人桑德堡写过一首关于雾的诗,把雾喻为一只猫,“蹑着猫的细步”,一步一步走来。雾和猫有什么关系,桑德堡没有说,我理解或者是形容这雾从远方飘来,像猫那样悄无声息地蔓延过来 ,猫一样“静静地弓着腰/蹲着俯瞰/港湾和城市”。然而,我这里不是港湾,窗外是山与后建小区的楼房,把近山几乎遮住,远山虽然遮不住,但今天的雾,却将它们完全蒙蔽,薄纱一般飘来荡去。
前几天这里还在降雪,只是雪花疏薄,不是冬天而是春天的雪。假如是冬天,那雪应该是厚厚的,棉衣也应该是厚厚的,厚厚的雪与厚厚的棉衣才是冬天模样。厚厚的雪黑压压地堆积在窗棂之上,将玻璃遮暗,闪着白光而坠落纷纷,把门洞衬托得暗冥深邃,天空更加斑驳。雪是皎洁的,诞生它的天空却泛滥着纤细暗淡的灰色光泽。雪落无声呀!“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泥土睡了而树根醒着”,“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春天睡了而种籽醒着” 。“诗魔”洛夫的这四句诗,出自他的哪本诗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然而,东风毕竟要从大山的那边猎猎吹来,残雪虽然还没有彻底融化,但已经有些发灰变暗,在它的边缘处钻出了几粒暗绿的斑点,那是地锦草的嫩叶,现在还看不到它们的茎,叶子也没有完全展开,等到它的叶子完全舒展,它们便会用绿色的火焰, 把那些冰雪的残骸灼融。
今天再路过那里,看到绿斑点增多起来,而且种类也不再单一,出现了积雪草、泥胡菜与诸葛菜的嫩芽。积雪草与地锦草近似,都是那种绿色圆点。诸葛菜则与草莓的叶子相仿,是一种小巧的心脏形状,边缘有微细的圆钝缺口。泥胡菜的叶子则是长长地匍匐在地上,也是那种有缺口的叶子,宛如镂空花边,虽然出生晚,却比地锦草长得快,给我感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棕色的土地上,用阳光的刻刀精细雕刻。泥胡菜与诸葛菜,都是可以食用的野菜。泥胡菜,北京人称苦荬菜,也称剪刀菜、苦榔头。诸葛菜呢?就是二月兰,传说诸葛亮出征时,曾经以它的嫩芽作为充饥食物。再晚些时候,诸葛菜将会绽放浅蓝的花朵,当然现在尚早,那些花朵只能在我的梦乡里依稀摇曳而释放幽微气息。
向晚,我与妻子到小区外散步,落日浑圆而泛射白光,闪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们只能侧开脸躲避。而在昨天,同样是这个时候,落日则是金黄色的,弥散蛋糕一样柔软的光线,随着我们前进的脚步缓缓沉入树林之中。而远山是黛色的,相对冬季已经不那么乌黑,飘散一种轻忽的蓝色,近山的松树慢慢褪去苍黑的颜色,笼罩在一种梅子的青色光泽里。天空不再是单纯的蓝色,而是分出了若干层次,下面是灰色掺杂蓝色,其上是灰色夹杂红色——一种“橙灰”的颜色,再上是浅浅的蓝色,慢慢转换为宝石似的奇妙深蓝而滑向夜空。
在一家工厂门口,一株曾经被砍去树冠的柳树,又长出了蓬勃的树冠,如果我没有曾经路过那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它曾经遭遇过的不幸。现在,它的树冠开始发黄柔软,灰色的叶苞也开始饱满,它已经嗅到春天的气息。而春雨很快就要降临,先是在云端上积蓄力量,慢慢地便会滴落下来,冰冷的、灰色的,在溪澗流淌,发出充满弹性的汩汩絮语。
记得近日读过一位叫蓉娜·莫里茨的诗,那是一位前苏联的女诗人,大意是当春天来临,弯曲的桃树在绮窗前盛开怒放时,走来了一位漂泊的诗人,这位诗人是王维,在夜色的静寂中游荡于桃树左右。他手抚面颊细细观赏,眼睛里射出了远离尘世的光,从他吟哦的诗句里,散发出泥土和溪水的芬芳。
他清澈得像桃树上面的空气一样,
他又像梦里的征兆具有预见的力量,
这位年轻而又英俊的诗僧,
在近旁飘忽吟唱。
在莫里茨心中,本为唐朝官员的王维不知为何变为诗僧—— 一位会吟诗的僧人,而此时的莫里茨也突发痴想,认为自己是一个蓝色的魅影,进入了王维的梦境诗乡。读这样的诗,心情是柔软的,难免不真诚地感受春之美好,而此时春雨不再迟疑,春雷早在山巅激荡回响,瞬间扯出蔚蓝的闪电,从天空的一端扯到另一端,雷声隆隆,火花闪闪,大雨骤至,用炭笔画出篱笆似的粗线。亿万株树木张开手臂,欢呼甘霖的洗礼,而此时,圣人开文在修道院的一间小房子里跪着祈祷,把手伸直,但是房间太小了,只能把手掌伸出窗外。很快雨息风歇,飞来一只乌鸫落在他的手掌上,把他的手掌作为一个平台,在上面筑巢、下蛋。开文感觉到鸟蛋的温暖,发现自己被“联进了永恒的生命之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鸟蛋滑落坠地,他感动得满心怜悯,僵硬得像一根树枝,“在日晒雨淋下好几个星期”,直到小鸟破壳孵出。因为这个故事,开文被尊为圣人,爱尔兰诗人希尼感动不已而生发感慨地说,不管这个故事是怎样想出来的,假如你就是开文,在掌心里感到乌鸫“那小小的胸,/缩进翅膀的伶俐的头和爪”,还有那灰蓝颜色的鸟蛋散发着乌鸫的体温,你会怎样做?这个故事虽然带有基督教的神秘色彩,却使我想起2019年《中国国家地理》刊登的一帧照片。
一位农民背着一只背篓,坐在台阶上休息,背篓里有一株娇艳的桃树,花枝纷披,饱满地绽放绯色花朵。这个农民叫刘敏华,他居住的湖北省宜昌市秭归县郭家坝镇,被规划为三峡库区,搬迁时他把自家门口的桃树小心翼翼地挖出来,装进背篓,小心翼翼地背着桃树离开了故乡。上山、下坡,穿城、进镇,他都背着桃树行走,累了就找地方休息,也依然背着那株粉红的桃树。行走时,他和它就变成了一株移动的、花枝招展的桃树。休憩时,他也依然背着,让桃树紧紧贴在自己的后背,他会感到桃树的清凉体温吗?他当然不会知道开文的故事,但是刘敏华也当然知道自己的故事,如果不把它背走,这株桃树将会永远沉沦于冰冷的碧波之下,背走它便是背走一个鲜活的生命,从而让上苍的清澈光芒娇嫩盛放。此时的刘敏华,用希尼的表述是,他与背后的桃树也已然被 “联进生命的永恒之网” ,而人在,树在,桃花亦在,东风的号角已然激越吹向,北斗星光的青铜之柄开始轰然转动指向东方,春天浩瀚妍丽,浩浩荡荡,真的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