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话语的修辞及其意义 ——从“凡尔赛文学”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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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报2021-03-31
郑玥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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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壮:网络话语具有鲜明而独特的时代特征
今天,网络话语正在成为公共话语世界重要的“增长点”。按照我的理解,所谓“网络话语”,指的就是在互联网和各类新媒体上出现、流行并被广泛接纳的话语内容和话语方式。因此,今天讨论的对象,一方面是一系列具体的“内容”,比如从网络世界里诞生的特定词语、称谓,特定的“梗”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梗文化”;另一方面,也包含特定的话语“方式”、话语“风格”、话语“套路”、话语“体”,比如“凡尔赛体”。
严格来说,网络话语本身并不直接构成文学,甚至大多数的网络话语都不具备文学性。即便前不久火爆的“凡尔赛文学”在命名上明确挂靠了“文学”二字,这里的“文学”也显然是一种反讽的用法。然而,从文学的角度出发,去分析网络话语的修辞特点和它背后的文化逻辑,这显然是有价值的。一方面,网络话语在相当程度上担负起了本该由文学担负的“语言造血”功能,它在不断制造出新的词汇、新的表达,这在功能上与文学相关,在效果上亦可与文学相较。另一方面,网络话语具有鲜明的结构方式和修辞特征,它们构成了独特而典型的“时代表达”,对一个时代话语表达展开研究,这是文学的题中应有之义——甚至于,这种表达是否已经对文学语言产生了影响和渗透,也是值得讨论的。
更重要的是,任何一种引起普遍兴趣、甚至被广泛接受的话语修辞方式,都最终指向时代背后的生活景观、情绪共鸣、文化心理和精神症候。在这一点上,网络话语作为文本,与文学有着殊途同归的意义。
郑玥莹:网络话语在传播中破圈又耗散
尽管当下的网络话语“良莠不齐”,但今天的网络文学正在持续为网络话语与文学语言提供一个平衡与试炼的平台,我们尽可期待网络文学对网络话语的打磨。广大网民可以自主选择身份与性别,自由结群,以共同的趣味作为沟通与交流的前提。因为这种自由性,网络语言在形态与功能的丰富性上远远超过了现实空间的口语和书面语。网络语言的新生速度堪比指数爆炸性增长,表情包、热梗、年度热词层出不穷,催逼着我们去解码、模仿、应用。热潮中回头追踪网络话语的发生源头和传播形式,所以我以“凡尔赛文学”为例谈一谈它的生成与传播。
凡尔赛文学作为“梗”的源头,是微博博主小奶球对朋友圈中一类明贬暗褒文案的戏仿,小奶球在视频中明确给出了凡尔赛文学的三个定义:1、先抑后扬、明贬暗褒。2、灵活运用、自问自答。3、熟练借用他人评价。这三方面的定义对于网友随后的戏仿与复制,具有“游戏规则”与“等级标准”的性质。凡尔赛文学之所以成为广泛传播的热梗,与它在源头上有主导、有标准的特点密不可分;凡尔赛文学具有双重的戏仿性,它在源头上就是对现实中新富阶层低调炫耀的戏仿,富有浓重的反讽意味,随着小奶球的推广,网友在既定的规则与标准中扩大了戏仿的范围,“学术凡”“外貌凡”“恋爱凡”等把“万物皆可凡”贯彻到底,凡尔赛文学经由网络媒介的传播,发酵为一个破圈性的“反讽行为”、网友们戏谑的面具下暗藏着对社会阶层貌似平整均衡实则撕裂的讽刺。
至此,凡尔赛文学的传播实现了从小范围的梗文化圈到群体模仿的破圈之旅。但一个网络热词的流行绝不会是单向的趋势,就凡尔赛文学的传播而言,媒体的消费、商业的征用、官方的收编掺杂其中,使其走向小径丛生之处。反思凡尔赛文学的修辞形式和传播形式,其实能够清晰地指认出这个网络话语在修辞和传播上的媚俗性。网络话语的生成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借由一定的规则对“原话”进行复制与模仿。像凡尔赛文学从源头上就有清晰的定义,但这个定义并非绝对,经由戏仿、弥散式的传播,它被迅速耗散掉了富有抵抗性的意义、抽空为华丽而速朽的流行消费品。网络话语追逐时尚,也因时尚的速度而旋即失效。理想化的深度思考、自主表达,被批量生产的符号挤压到了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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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典:网络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存在着话语权力的争夺
表演狂欢的确是网络话语的重要特点。狂欢是很难持续的。网络话语是即用即弃型的语言,年初刚刚出圈了的网络流行语,可能到年尾就已经过期了。网络话语的产生是依靠网络强大的复制与膨胀能力,相比本雅明所说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生产方式,这种网络赛博空间的复制能力可能更为惊人。这就涉及到词语贬值的问题。词语的意义会在日常语言的不断使用之中被逐渐磨损消耗,成为一个失去光彩的代码,所以什克洛夫斯基要讲陌生化,“让石头成为石头”,要通过诗歌来让词语复活。网络话语使得这种意义的消耗急剧加速,当然,这种意义的速朽或许就是网络话语修辞所追求的效果和状态。因为快,所以能即刻见效,即刻对当下起作用。为了能随时适应接连不断的“当下”,自然就要不断弃旧创新。《左传》里讲:“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立言一直被视作追求不朽的一种努力,但网络话语比起追求久远,更为重视当下,这是人类话语价值追求的一个重大转变。当然,这背后也投射着社会历史文化的转变。
在此,媒介方式的影响是巨大的。如唐纳德·埃里斯所说,“口头传播创造了社群文化,书面传播创造了阶级文化,而电子传播则创造了一种'细胞’文化——即社会各个群体为了争取自身的利益相互争斗,并且出现了一种不受地点限制的新型公众。”网络话语的公众性、对抗性、即时性,包括个体在其中既是消费者又是生产者的多重身份特质,不仅改变了话语(由追求永恒到速生速朽),也改变了我们的文化环境和思维方式。
此外,网络话语可以说是一种“新方言”,而且是一种范围广,内部种类特别多的新方言。“方言”一词最早出自汉扬雄的《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一书。一般所说的“方言”即是指一种特定地域的“地方语言”,它区别于官方通行的标准语,是在一个地区内部流行的颇具特色的语言。在今天,网络话语确乎已经成为了我们当下社会的一种新方言。正如麦克卢汉的预言,进入电子文明之后的人类重新走向了部落化。每个“部落”都不断生产着它们自己的语言,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方言”。“其中特别有生命力的'方言’可以打破部落间的壁垒,成为网络流行语;甚至打破'次元之壁’,进入主流话语系统。”这种新方言的流通地域是网络空间,它特有的话语方式也已经逐步渗透到现实的日常话语和主流文化中,对影视、美术、文学等领域更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这种新方言很像是山野江湖之间的“黑话”,不是“行内”的人基本无法理解。但圈内人士则借由这套专属语言行走天下,寻找同乡。毕竟能出圈的网络流行语只不过是浩如烟海的网络话语中微不足道的沧海一粟。例如饭圈常用的DW、BP、本命、爬墙,二次元里的败犬N连、橘里橘气、里番等等。圈内人士彼此会心一笑,而圈外的人就只能面对这些“梗”百思不得其解。当然,这个圈层的壁垒不仅限于兴趣爱好,还有代际、阶层等。在这个层面上,网络话语这种新方言其实具有很强的排外性,它产生之初就不是为了能和更多外面的人交流。相反,它运用了语言这个最基础的符号,为自己构筑了一道坚实的墙壁,把并不令人满意的外部世界、现实世界挡在了外面,建立了自己的“异托邦”。
进一步说,通过创造这种新方言,网络话语的使用者其实创造了一个新世界。现实世界是严肃的、紧迫的、刻板的秩序世界,而网络世界是巴赫金的狂欢世界,是对现实世界进行嘲弄、改造、变形、幻想的世界。在这个狂欢的网络世界里,人们不必承受种种现实压力,可以随时随地和有共同爱好、共同思想倾向的人交流,对事物进行“吐槽”和“恶搞”,获得现实世界里可能很难得到的自信与满足。同时,网络世界又并不是一个完全虚幻的乌有之邦,而是一个处在中间和交缠状态的“异托邦”,它是在与现实共存的空间里构建出来的。因此在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必然存在着话语权力的争夺。布尔迪厄就一针见血地指出:“在高度分化的社会里,社会世界是由具有相对自主性的社会小世界构成的,这些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逻辑和必然性的客观关系的空间,而这些小世界自身特有的逻辑和必然性也不可化约成支配其他场域运作的那些逻辑和必然性。”正是因为这种不可化约性,网络话语逐步建立的过程,就是多种力量相互斗争的动态过程;新方言的创造过程,就是与强大的现实世界争夺话语权力的过程。
李晓博:网络世界也是一个民间话语空间
当我们在说网络语言“速朽”的时候,指向的范围其实很小,假如列出网络时代以来所有的网络流行语,确实可以列出一个非常长的清单,但它和一个更庞大、更隐蔽的网络表达的总体相比,实际只是一个非常特殊、非常个别的部分。像“神马都是浮云”“给力”“元芳你怎么看”等这些现在被认为是非常过时的表达,它们不过是一些水花而已。如果仅仅只是讨论这些“水花”的话,可能会忽略网络语言真正的长河。
语言,就是最大的修辞。中国古代有文言文,文言文的语音、词汇、语法就是一种修辞。在公共生活中,人们在书面上通过文言文进行交流。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广阔、但非常晚近才引起学者注意的天地,那就是私人生活。在私人生活中,人们说的是口头语言。但到纸面上,就完全用另一套已经被充分规范了的语言或者修辞——文言文——进行表达,并没用利用最日常、最熟悉的方式去表达自己。在民间艺术中,比较早就出现了用口语进行艺术创作的情况,比如戏曲里的念白。当文言文的表达越来越僵死的时候,基于白话进行创作的白话文小说大放异彩。这个时候,“公共生活”对应的是“文言文”,“私人生活”对应的是“白话文”。大家爱看白话文小说,因为它的思维、它的词汇、它的表达是大家最熟悉的、最实时的、最鲜活的。
到了新文化运动开始,参与者们决定彻底抛弃文言文,而从民间挪用整个的白话资源成为新的“官方语言”。我们看到一系列的政策以及国文课本、普通话教育等等,使白话文成为了我们现在的官方语言。现代白话的语音、词汇、语法,也都在长期的教育中被不断规范化。那么当一套语言慢慢规范化的时候,它其实也在慢慢地脱离此时此刻。当下,我们的身体或意识已经进入了新生活、新体验,但我们使用的语言还是以鲁迅、朱自清的作品为典范的那种白话文。主流媒体的编辑都是深谙现代白话正确使用方法的从业者,他们会审稿、修改,一关一关地把新的表达、新的思维方式、新的词汇以“不规范”的名义剔除掉。所以公共生活对新的语言是拒斥的。但生命力如此旺盛的民间,一定要寻找一个空间去表达。我认为网络就是这个新的空间。
网络语言虽然不入流、有时还被认为低俗、不雅、不规范,但是它生命力强盛、新鲜,不断产生新的思维方式、新的表达、新的词汇。在日常的书写表达中,我们已经在使用网络语言而不自知,它就存在于我们每天的互联网社交中。而我们推崇的纯文学的语言,五四启蒙传统的语言,它是小部分精英在不断学习、不断研究的语言。如果我们现在肯定五四时代白话文的意义,我们就应该更加积极地看待网络语言。
同时,我也认为网络语言是拒绝对话的,它的目的是创造出新的修辞和表达。举个例子,“笑死,企鹅肉”源自一个聊天记录的截图。甲说:“你根本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关系,每次跟你说认真的事情你都很随便。”乙回复了一张肉的照片(肉的样子很像企鹅),并说:“笑死,企鹅肉。”之后,“笑死,企鹅肉”就用来表示两人说话不在一个频道,你说东、他说西的情况。这是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甲说的“你根本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关系,每次跟你说认真的事情你都很随便”就是典型的现代白话及其思维,而乙说的“笑死,企鹅肉”就是典型的网络语言、网络思维。这个例子中,当乙如果与甲形成对话,其实接下来的对话都是可预期的。但是当乙完全不顾甲的发言,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一个企鹅肉的时候,乙就反客为主了。反而是甲的表达在乙的无厘头之下,暴露出矫情、做作的本质。
网络语言中有一个很具代表性的修辞——谐音。网络语言非常喜欢用“谐音”,比如“神马都是浮云”(“什么都是浮云”),“举个栗子”(“举个例子”),还有“这河里吗”(“这合理吗”)等等,非常多。在现代汉语的语法中,就是一些同音或近音的错别字。难道使用的人不知道这些是错别字吗?为什么人们会故意去使用它?我认为这里面就是有对所谓正确语法的一种反抗。这些谐音字就像巴赫金提到的狂欢节中的“小丑”,他们打扮成主教或皇帝的模样,就像谐音字在读音上是“正常的”;但他们的行为举止其实是非常低俗、特别滑稽的。这很明显是民间文化的特征。民间文化就是会把一切都拉到大地-肉体的层面,把所有抽象的、陌生的东西变得具体、亲近。这些谐音字就像文字上的小丑,他们荒诞不经、插科打诨,嘲弄权威。
陈润庭:网络解放现实,也产生更深的孤独感
网络是当下修辞创新最活跃的话语场域。大多数人使用的新词热词都自网络产生。这些新词热词,以“梗化”的方式,实现表意的集约,达到沟通的目的。在马甲横行的网络交往中,人们借助话语修辞,迅速形塑自身,区分自我与他者。从最早的“矮穷矬”“白富美”到近年流行的“打工人”“小镇做题家”,这些词语在网络出现之后爆红,成为一件弄潮儿必穿的时尚服饰。而这些身份修辞意指模糊,宛若一件谁穿都合身的“统码”新衣,正是这些话语修辞能够迅速传播的关键所在。
网络解放了现实对人的桎梏,同时,却也产生出一种更深的孤独感。网吧恐怕是这个时代社会的最佳隐喻。相邻而坐的个体互不交谈,所有人的面孔都被发光的屏幕所照亮。在网络时代,修辞不再是嘴巴的艺术,而是手指的艺术。通过网络,个人对话的边界理论上被拓宽至地平线,我们因而更能想象地球村与大写的人;而另一方面,网络与现实处境的张力,则让每一个个体更深地体会到孤独的处境。摆脱了社会身份的网络个体依旧有身份归属的需求,必须依靠话语修辞形塑自身。这或许是网络话语修辞常常以狂欢的形式出现与传播的原因。只有最极端的话语高潮、最鲜明的修辞方式,才能最大程度地联结陷于孤立的个体,暂时地遗忘孤独感。
网络话语修辞的狂欢,如同一场变装者舞会。每当有新的话语修辞出现,大批网民便迅速地换上新装,再次加入永远崭新的狂欢之中。变装带来了匿名,更带来了重塑自我的自由。在传统的变装者舞会中,变装服饰如吸血鬼、女巫、哪吒等,每个形象背后都有文化的来由。但在修辞的狂欢之中,没有人追溯新的话语修辞从何而来,新衣与上一件新衣之间的区别也无从谈起。在对“崭新”的极端追求之中,时尚成为话语修辞的惟一特性。或许新一代主体对于身份的追求之中,依旧带着对言说的欲望;在新衣与新衣之间的相似性中,也能窥见他们共同的处境;但在最大分贝的乐声与随意舞动的躯体之中,旧日的结构支离破碎,曾经的感觉已然钝化,只有一种号称多元的贫乏淹没了一切。
修辞效果的吊诡也正在于此。在宣称个体价值平等的网络场域中,我们坚守言说权利的平等。但当过度平等日益成为均等的时候,个体开始渴望细微的不同。这种渴望落在话语修辞上,便成为一种争奇斗艳的冲动。但当人们争先恐后使用崭新的话语形塑自身的同时,这个时代的话语修辞却暴露了隐身衣的特性。所有的拼贴都是拼贴,话语修辞的生产风格都受到幽默法则的统领。所有网民在宣称个性的同时,在话语修辞上,依旧在让渡自我。因而,“圈地自萌”的话语修辞其实是网络时代的方言。每个网民都必须学习和使用日新月异的网络方言。这种方言不需要温故而知新,但必须学而时习之。网络话语修辞的特点恰恰暴露了网络宣称个体价值平等的虚妄。这个时代的话语修辞诞生于网络,带着网络的气息。而这种新方言的价值,就在于如海水不断拍打着海岸的同时,也重新形塑着海岸以及我们。
张柠:网络修辞是“新方言”,又是“隐身衣”
今天关于网络话语修辞及其意义的讨论,涉及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到底怎么样进行交流和沟通?作为群体的人,交流和沟通的能力和方法十分重要。个体生活在地球上是孤独的,只有在群体交流沟通之中,才找到存在的意义。所有的文明实际上都是在提供一种交流、解释、沟通的方式,交流和沟通让彼此有了安全感和幸福感。同时,交流和沟通也是一个磨合差异性的过程,每个人的说话方式和感受并不一样,在交流沟通过程中,必然要牺牲一定的差异性和特殊性,或者说个性,修辞是抵达共识的策略。
修辞术产生于这种交流与沟通之中。修辞术是文明的过程,也是不满的表现。它避免了违反禁忌,将言语和个体纳入秩序,但也牺牲了表达的个性。因此,修辞术既是交流的前提,也是压抑的结果。怎样能够在既压抑又自由的修辞术中交流得更好?人类所能提供的最好方式就是文学艺术。通过文学和艺术的方式,既保护了个性的表达,同时实现最大可能的可理解性。所以我们理解了为什么在古希腊,修辞术是教育青年的必修课。修辞术的目的是要通过演说来感染民众,让民众跟我团结在一起;雄辩术是观念有分歧时,我要跟你辩论,我要说服你。
在人类文明进程中,随着时代历史和交流媒介的变化,人们的交流方式越来越复杂。从面对面交谈、书信交流,到书籍阅读、电话传声,再到如今的网络交流。但在交流方式最发达的时代,实际上人类的不满是最多的,所以出现了非常复杂的交流方式——这就是我们所讨论的网络交流。
网络话语的修辞背后涉及的问题非常复杂。刚才大家已经谈到,像“90后”和更年轻一代,尊重维护差异性、多样性,为了达到更好的沟通和交流的效果,使用各种“奇异”的方法。比如说“梗”,它的修辞不直截了当地表达意义,而是采用隐晦、间接的修辞术。网络修辞不仅是一种“新方言”,同时也是他们的“隐身衣”。网络话语修辞具有社会性,或者说是阶层性。因为在网络的公共场合说话所面对的对象是复杂的。现代人接受了更好的教育,更聪明,思维也更缜密,对词语更加敏感,躲闪或者隐身,成了交流的必要选项。网民躲在修辞术的隐身衣里,在对话的场景上空自由地飞。人在交往时的胆怯、羞涩、躲闪这样一种状态被修辞化,但是在大众媒体的传播中,它要化解成一个口语,不能用太艰深的修辞。所以,在网络话语修辞的交流中,它既是新方言,也是隐身衣,交流的方式呈现出部落格的特点。
但是这样的修辞产生的问题是,要读懂这种修辞很难,要耗费很多思维的精力,我将其称之为“想象力的过度消费”。比如一个“梗”,需要记得它产生时的原初意义,什么时候意义变了,到如今这个梗又有什么新内涵?这类符号的增值和演化过程刚才已经谈得很充分了。又比如各式各样的表情包,具有很精密的区分性,但不知道语境就会用错表情包。在网络交流中,词汇和符号的使用都要求修辞的准确性。所以对于有一些中老年的网民而言,接受这些修辞,就会觉得很复杂和困难。
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叫《速朽时代的文化肥胖症》,那是BBS论坛时代,也是手机短信的时代,我察觉到越来越难以应付这种速朽性、瞬间性。符号增殖就像病毒一样迅速繁衍,符号的过剩产生文化肥胖症,大脑被快速增殖的瞬间性、空间性符号所占据、所消耗。想想老庄孔孟时代,人们称之为“轴心时代”,他们的著述只有几千字、几万字,他们没有那么多可选择的新事物,直接面对的是星空,是终极问题,而不是今天符号增殖的修辞世界。
大家也谈到公共生活的话语和私人生活的话语之间的巨大断裂。在公共生活领域,词汇越来越匮乏、程式化,语言就表现得单调、枯燥、乏味。在脱离了公共生活的私人生活领域里,修辞越来越发达、细致、丰富。形成了两套修辞模式:公共生活的和私人生活的,两个模式并非完全不相关,但它们之间有一个断裂,需要通过一个跳跃性的东西来连接。这就产生了两个连接的方式,一个方式就是颠覆,就是“我的话语修辞看起来好像跟你没关系,但实际上我要颠覆你的正统话语”,就像俄罗斯理论家巴赫金所讲的民间广场文化;另外一个方式是挪用,官方话语意识到沟通的匮乏性与枯燥性,因此就挪用私人领域丰富的话语修辞。官方挪用了民间话语,试图以这种方式弥补民间话语与官方话语之间的断裂,但这个过程实际上也是否定意义的过程。网络话语修辞的传播实际上是一个互相弥补的过程,使公共生活领域和私人生活领域产生关联性。但它不是用连续性的方式建立起来的,而是通过奇特的修辞方式,比如说颠覆,或者是挪用,建立起了一个非常奇异的话语场。
总结一下,今天网络交流出现的修辞现象,首先是在技术革新背景下,人类交流沟通方式的新变种。这种修辞现象,既是“文明”的产物,也是“不满”的表现。从修辞话语本身来看,它又是一种代际分化,或者阶层分化所产生的“新方言”。而且这种方言的修辞性,同时产生“隐身衣”功能,自我和个性隐藏在修辞之下。同时也应看到这种交流产生的“符号增殖”的负面影响,我称之为“速朽的文化肥胖症”,它过度消耗现代人的想象力。导致修辞符号不断增殖的根本原因是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断裂,网络交流的话语修辞就是弥补断裂的一种实践。所谓的“颠覆”“挪用”都是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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