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我偶尔得到一点,总是留着自己享用,...
1953年,“荷花淀派”的孙犁到河北安国下乡半年。他住在房东家里,自己做饭,每天买点馒头,煮点挂面,炒个鸡蛋。几天下来,他嫌麻烦,就三顿改作两顿。再往后,他有时甚至就吃些点心,喝上一杯冰糖水,也算上一顿。点心和冰糖都是他在安国县城买的,就放在房东家的橱柜里。房东家有两房儿媳妇,都在如花之年。每逢孙犁从外面回来,她们就一齐笑脸相迎说:“老孙,我们又偷吃你的冰糖了。”孙犁说:“这样,吃到我肚子里去的,就很有限了。虽然如此,我还是很高兴的。能得到她们的欢心,我就忘记饥饿了。”
孙犁比较喜欢吃甜的东西,除了点心和冰糖,他还喜欢吃“甜疙瘩”。甜疙瘩其实就是油菜的根部,颜色黄白,比手指略粗,肉质松软。做法是先切断,再放进粥里煮,有丝丝甜味,也有些许苦味。还有一种蔓菁的根部,在北方也叫做甜疙瘩。
孙犁的母亲很喜欢吃甜疙瘩,对孙犁来说,甜疙瘩的味道,就是母亲的味道。孙犁居住在天津时,他妻子知道他喜欢吃,就到菜市场买来蔓菁疙瘩给他解谗。后来,菜市场已经很少能买到真正的甜疙瘩,因此,孙犁偶尔得到一些甜疙瘩,总是留给自己独享,绝不分享给别人。1989年的冬天,河北饶阳的一位朋友专门送了孙犁一包油菜甜疙瘩。他就用另一位朋友送的山西棒子面,和甜疙瘩一起煮。孙犁自己点评说:“这两种食品,用传统方法种植,都没有使用化肥,味道纯正,实是难得的。”
孙犁是河北衡水安平人,幼年是吃五谷杂粮、蔬菜和野菜长大的。他常年以高粱小米为主食,遇到荒年在饽饽里掺些谷糠,还吃过野菜甚至蝗虫。除了甜疙瘩,孙犁也爱喝棒子面粥,几乎终年不断。他喜欢在晚上多煮一些,第二天早晨,就又可以吃一顿。在秋天,孙犁喜欢在棒子面粥里加菜叶、红薯、胡萝卜之类的蔬菜,自己觉得味道更佳。冬天时,他时常坐在暖炕上,双手捧着碗,慢慢地品尝:“确实像郑板桥说的,是人生一大享受。”
他对胡萝卜棒子面粥情有独钟。他知道,胡萝卜营养价值很高,所含的维生素,较之名贵的人参,只差一种,但却比人参多一种胡萝卜素。孙犁认为:“如果不是人们一向把它当成菜蔬食用,而是炮制成为药物,加以装潢,其功效一定可以与人参旗鼓相当。”
除了营养价值,胡萝卜还能勾起孙犁对战争岁月里战友生死情谊的回忆。1942年冬季,敌人又一次对晋察冀边区进行扫荡,孙犁他们化整为零,和敌人进行周旋。他和战友曼晴一组,在山区里游击了两天,又饥又饿。第三天早晨,在躲过敌人的飞机轰炸后,两人终于有时间在太阳下面捉裤衩里的虱子了。捉完虱子,孙犁的肚子早已经辘辘乱叫。他和曼晴勉强爬上山坡,竟意外发现了一小片胡萝卜地,因为战事,还未有人收获。虽然地面已经被冰冻住了,但两人还是想办法用木棍挖出了几个胡萝卜,用手擦一擦泥土,然后就这么直接大口咀嚼起来。后来,只要孙犁喝着胡萝卜棒子面粥,他总会回忆起这件事,怀念当时甜脆香美的胡萝卜,那种胡萝卜的香美甜脆,似乎还遗留在唇齿之间。
孙犁是个把饮食视作人生的作家。他说,抗战时期,在冀中吃得还算可以,他还经常去小饭馆。后来去了阜平,就开始了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菜汤里的萝卜条,一根赶着一根跑,像游鱼似的。有时是杨叶汤,一片追着一片,像飞蝶似的。”因为不断地要和敌人战斗,所以这样的饭食也经常难以供应,所以孙犁不时地会去野外转悠,有时能发现一些食物来垫饥。
1944年到了延安,孙犁又能吃饱肚子了。不久后当上了教员,吃上了小灶。抗战胜利后,他决定返乡,便一个人徒步从张家口到衡水,日行百里,一路上吃的是派饭。有时晚饭桌上只有两个糠饼子和一碟干辣子。回到家乡后的日子,孙犁还是吃的派饭:“土改平分,我跟着工作组住在村里,吃派饭。工作组走了,我想写点东西,留在村里,还是吃派饭。”但他非常感激给自己饭吃,又给房住的淳朴农民,每次都恋恋不舍,不愿离开。
两三年后孙犁进了城,方才不再吃派饭。孙犁有个煤火炉,是他刚进城时买的。煤火炉既能取暖,又能烹制美食。孙犁喜欢吃烤的东西,有糊味的话更好。每天下午,他午睡后三点钟起床,就会在煤火炉上放两片馒头烤一烤,烤透后就在炉边慢慢地咀嚼着,自得其乐。
晚年的孙犁,生活过得非常简约淡泊。据他女儿回忆,孙犁就是过八十大寿,也只是自己在家里吃了一碗打卤面而已。他女儿印象中,孙犁只参加过两次外面的宴席:一次是为祝贺老友梁斌的长篇小说《红旗谱》出版,另一次则是他从青岛回天津,请全家到一家饭庄吃饭。
孙犁有一句名言:“人在幼年,吃惯了什么东西,到老年,还是喜欢吃。这也是一种习性。”
不过,孙犁偶尔也会破例。1980年代,贾平凹去拜访孙犁,孙犁掏钱给保姆说:“吃饺子吧,买点好肉。”那天,孙犁和贾平凹边吃边聊,各自喝了一大杯酒,还吞云吐雾地抽烟,十分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