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焦虑”
说“焦虑”
文/蔡朝阳
关于“焦虑”这种心理状态，我觉得是当代中国父母的宿命。大概不会再有另一代父母，像当下的父母这么焦虑了。怎么着也算是空前绝后。此前从来没有过，今后恐怕也不会有。恰好落在当下这一代父母身上。这就叫“躬逢其盛”。
我其实一直在思考，究竟当代人为什么会那么焦虑。有人说是因为内卷。内卷自然是制造焦虑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其实，在内卷这个词在广为人知之前，焦虑就已经是这代中小学生父母的基本精神面貌了。
并且，焦虑集中体现在育儿这件事上。一方面，这种育儿焦虑，更多是自身焦虑的一种投射。另一方面，中国人一向视孩子为头等大事，事关自身，怎么着还能忍，要是关乎孩子，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近20年来的社会现实，促使多数父母产生如下想法：我为了混口饭吃已经用尽了洪荒之力，孩子啊，你要是懵懂无知，那可怎么办。
现实很严峻，归因一下也颇为简单，焦虑其实来自没有安全感，没有保障，也没有慰藉。当下这个时代，传统已经破碎，现代尚未建立。我们这代中国父母，就恰好落脚在这个无根的时代，青黄不接。
传统已经破碎，是什么意思呢？这个传统，分为小传统和大传统两个层面。
小传统，或者说，最直接的因素，就是全民体制的打破。
我是70后，我们小时候，还有森严的户籍对立。城镇户口的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因为有单位兜底。劳保，医保，都有政府。对于孩子来说，书念得好，自然有出息，书念不好，还有一条出路，大不了就是“替职”。父母亲退休，孩子去顶替这个岗位。大事小事，都有单位兜底，自然不需要焦虑。
农村户口呢，也不焦虑，因为已经是社会底层了，再坏能坏到哪里去？书念得好，自然知识改变命运，书念不好，家里还有一亩三分地，自食其力，恐怕也饿不死。
我比现在年轻一点的时候，是个闯祸祖宗，总会惹事。父亲一则也会埋怨我，一则也为我撑腰，说，阳，你什么也不要怕，家里至少还有薄田三亩。这也是底气吧。
但这种保障，近几十年，从城市到农村，都被打破了。单位不再为你兜底，而是要你下岗，安全感没有了，自然焦虑。农民呢，则随着城镇化的推进，失地农民越来越多，再也没有一亩三分地给你自食其力。也没有了安全感。
目前看来，也就公务员系统是铁杆庄稼，别的企事业单位，多也够呛。想想当年大型国企的转制浪潮，至今留有很多后患，尤其是传统重工业基地。其实，这件事，说白了，就是本来说好了会兜底的那个对象，突然不想负责了。以上小传统，其实为时不久，是在1949年之后逐步建立的，却成功制造了好几代以体制为生的人。
就大传统而言，几千年的传统农耕社会，行政权力仅到达县治，在基本的农村组织单元，自有乡绅自治，有宗法结构，倒也稳定。自改开以来，中国从一个几千年的传统的农耕社会，却只用几十年时间，经由工业化，步入了数码时代，接下去就要进入人工智能时代。我们都没有准备好，就要从一个传统社会，进入一个未来时代。这也是很多问题的根源所在，我常说，我们当代的家庭内部，常常是老毛病尚未解决，又罹患现代新病。别提多复杂了。
还有一个关键，就是，人，作为个体，都是需要精神家园的。在传统的农业社会，我们有田园牧歌，有传统审美，还有儒道互补，总而言之，还是有一个家园可以守望。但几十年之后，我们发现，目前的状态，竟是“田园将芜胡不归”。农业文明时代的精神家园已经破碎，而新的栖居之地还没有建立。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精神寄托失落的现实。
没有安全感，被当做韭菜收割，而同时又没有精神家园，我们这代人，是前所未有的无根的一代人，不焦虑，就奇了怪了。
那么，现代尚未建立，该如何理解呢？
我这里所谓的现代，有两个层面，一个是社会层面。既然以往的体制被打破，那是不是需要建立一个新的社会结构呢。进入一个现代的工业文明，是需要有一大批自由人的，而社会需要为这批自由人建立一个生活保障体系。就是说，以前，有单位兜底，现在呢，转型，需要由社会来提供劳保、医保，提供均等的教育的机会。而这一整套社会保障体系，显然，是远远落后于时代的发展。
第二个层面，则是个人层面。我们当然知道，现代社会，需要由现代人来建立。如何才是现代人呢，至少有一个要素，就是，他是一个能为自己负责的人。但是我们并没有机会成为一个为自己负责的人。因为，之前有全能政府包办一切，个体完全无需为自己负责，做好螺丝钉就好了。现在呢，一下子把无数个体抛了出来，但并不在意，这些个体，有没有在人格上，做好为自己负责的准备。
我原来住在的小区，边上是一个很老的钢铁厂的宿舍，下岗潮来时，那些工人老大哥，一下子没了目标，每天早起在车棚里打牌。人生的悲剧，也莫过于此，本来，被教育，你是工厂的主人翁，奈何一旦弃之如敝履。
所以，这个现代，至少需要两个层面的互相配合。一个是社会层面，有较为完整的社会保障体系。一个是个人层面，要让每个个体，成为能为自己负责的个体。但是两者都没有。尤其是后者的个人。教育滞后，甚至被人为阻挠，阻止教育使人成为自知自明而自我负责的个体。
其实，二十多年前，就有人倡导公民教育，无非就是让一个人为自己负责。奈何错过二十年，至今食其恶果。
时代既然不替你兜底，自我也没有成为为自己负责的个体，这一代人的焦虑，自是可想而知。
可惜的是，一个全社会的综合性的问题，当下的矛盾焦点竟集中体现在教育这件事上，希图通过教育，来为一切的尚未成型买单，让教育来承担一切，岂不谬哉。
普遍焦虑的根源在此，徒唤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