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〇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沈祖棻先生《宋词赏析》说曰:“上片写词人在清晨时对于室内、室外景物的感受,由此衬托出长夜想思之苦。”又曰:“下片写这首词的主人公,也就是作者,经过一夜相思之苦以后,清晨走出卧房,登楼望远。”(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 年版,第 18-19 页)唐宋词里有相当数量的作品是为“应歌”而作,即写了来供歌女们演唱的。当时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社会,观众一般为男子。女性歌者与男性观众之间所能具有的共同话题与共同语言,决定了歌词的常见主题和经典内容:男女之情——欢会的喜悦,分袂的痛苦,别后的思念。这男女之情,既包括正常的婚姻关系——夫妻,也包括特殊的两性关系——婚外恋(多半是文士与妓女的恋情)。因为歌者一般为女性,所以即便是男性词人,作词时也往往摹拟女性的口吻。以上情形,在唐五代至北宋前期的词坛尤为突出。我们在读词的时候要特别注意这一社会文化背景,不能轻易地把作品的抒情主人公和作者本人划上等号。具体到晏殊的这首词,笔者以为,它是泛写人之常情,不是实写自己的恋情。它的抒情主人公是“居者”,亦即在家者,应是一位思妇;所思念的人则是“行者”,亦即出远门的人,也就是她的夫婿。这类词作,以“居者”为女性,以“行者”为男性,是一般规律。用它来认定词中人物的性别与身份,在通常情况下是行之有效的。胡云翼先生《宋词选》注曰:“彩笺和尺素都是指书信,重复地说,表示怀念很切。”(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年版,第 16 页)俞平伯先生《唐宋词选释》作“欲寄彩笺无尺素”,注曰:“'彩笺’'尺素’,都是书简,只有近代古代之别。这里却一分为二。盖用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意谓欲寄彩笺,却不能如尺素之得附托鲤鱼也。'无’,汲古阁《宋六十名家词》本原缺,据《词综》补。”(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 年版,第 73 页)沈祖棻先生《宋词赏析》亦作“无尺素”,并说曰:“结两句承'望尽’句来。虽'望尽天涯路’,终不见天涯人,那么,相思之情,只有托之于书信了。然而,要写信,又恰恰没有信纸,怎么办呢?这里'彩笺’即是'尺素’。一个家有'槛菊’、'罗幕’、'朱户’、'高楼’的人,而竟'无尺素’,这显然是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极为笨拙的推托。而其所以写出这种一望而知的托辞,则又显然出于一种难言之隐。比如说,她是否变了心呢,或者是嫁了人呢?他现在是无法知道的。所以接着又说,即使有尺素,可山这样连绵不尽,水这样广阔无边,人究竟在什么地方都不明白,又何从去寄呢?这两句极写诉说离情的困难和间阻,将许多难于说,或不愿说的情事,轻轻地推托于'无尺素’,就获得了意在言外、有余不尽的艺术效果。一本'无’作'兼’,则是加重语气,说是寄了'彩笺’,还要寄'尺素’,以形容有许多话要说,义亦可通,但不如'无’字的用意那么曲折、深厚。”(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 年版,第 20 页)
朱东润先生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二册注曰:“彩笺,彩色的精美笺纸,可供题诗和写信之用。古人书写用素绢,通常为一尺,故称尺素;用为书信的代称。语出《古诗》:'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句中兼提彩笺与尺素,乃以重言表示寄情达意的殷切。”(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 年版,第 5 页)按:小令贵凝炼,忌词义重复,“彩笺”“尺素”似不应均作书信解。彩笺固可用来写信,但其主要制造目的与用途还在题咏。晏词应当是说:欲兼寄情书及相思之咏。一封之中有此二件,更见情深意长。《南史》卷一〇《陈后主纪》曰:“后主……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先令八妇人襞采笺,制五言诗,十客一时继和,迟则罚酒。”“采笺”,即彩笺。唐贾岛《原居即事言怀赠孙员外》诗曰:“避路来华省,抄诗上彩笺。”段成式《与温庭筠云蓝纸绝句序》曰:“一日,辱飞卿九寸小纸,两行亲书,云要采笺十番,录少诗稿。”韦庄《乞彩笺歌》曰:“我有歌诗一千首,磨砻山岳罗星斗。”他向人求索彩笺,也是为了录写自己的诗稿。宋郑獬《送程公辟给事出守会稽兼集贤殿修撰》诗曰:“一时冠盖倾离席,半醉珠玑落彩笺。”“珠玑”比喻精妙的诗词。贺铸《夜游宫》(江面波纹皱縠)词曰:“心事偷相属。赋春恨、彩笺双幅。”“赋”字说明是写诗词。花仲胤《南乡子》(顿首起情人)词曰:“接得彩笺词一首,堪惊。”是说收到妻子寄来写在彩笺上的一首词。侯寘《满江红》(困顿春眠)词曰:“谩彩笺、牙管倚西窗,题红叶。”“题”字说明是题咏诗词。又《苏武慢·湖州赵守席上作》词曰:“红袖持觞,彩笺挥翰,适意酒豪诗俊。”“挥翰”即挥笔,由“诗俊”可知“彩笺挥翰”是写诗。赵师侠《满江红·甲午豫章和李思永》词曰:“向小窗、时把彩笺看,翻新曲。”“新曲”即新词。最能支撑笔者之解说的书证,还数白居易的《开元九诗书卷》诗:“红笺白纸两三束,半是君诗半是书。”元稹寄给白居易的诗歌,是写在较华贵的“红笺”(彩笺的一种)上的;而写给白居易的书信,用的则是较普通的“白纸”。拿它来和晏殊的这首词相比照,岂不是“彩笺”“尺素”各有所指,并非同义反复的最雄辩的证明么?至于晏词文本到底应该是“兼尺素”或者是“无尺素”,从文义上来权衡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还必须作版本校勘学的考察。《全宋词》中,晏殊词用陆贻典、黄仪、毛扆等校汲古阁本《宋六十名家词》之《珠玉词》为底本,并注明此词原本“尺素”二字前为空格,据北京图书馆藏传抄本明吴讷《唐宋名贤百家词》之《珠玉词》补“兼”字。又,清鲍廷博《知不足斋丛书》本宋张先《张子野词》卷二亦有此词,仍作“兼尺素”。尽管“兼”与“无”的繁体“無”字形相近,容易互讹,但两个不同系统的宋词别集都作“兼”,出错的可能性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小的。而“无尺素”的出处则是清朱彝尊、汪森编《词综》卷四,原句为“欲寄彩鸾无尺素”,“彩笺”亦异作“彩鸾”,不仅“兼”异作“无”而已。《词综》是一部唐宋金元词的选集,编者没有交待他们所使用的词籍是哪些版本,《发凡》中还提到入选之词有的经过了校改。这样,从版本校勘学的角度来说,它的文本可信度便有问题了。因此,笔者认为,仅就晏殊词这一个案而言,我们宁可相信吴讷《百家词》本《珠玉词》,而不敢苟同朱彝尊的《词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