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那泛着苦味的记忆在心头漫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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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荒地上长着丁香,

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

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艾略特《荒原》代题记

我常常会想起小时候那些饥饿的日子,那种饿得人心里发慌、虚汗淋漓、眼冒金星而又无可奈何的日子一直萦绕在心头,真应了老年人常说的一句话:饿肚子不好挨。

四月的天空弥漫着山洼和荒地里青草的味道,母亲在这个时候总是漫山遍野挖尽所有能找到的苦苦菜、艾蒿和其他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就是这样,我还是叫着饿,感觉胃在不停地痉挛,肠子和肚子直打架,犹如许多猛兽在里面相互撕扯。

听父亲讲,1958 年全家进了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吃饭,家里不许冒烟,队长叫把粮食交到公共食堂去,父亲当时才三十出头,上边命令交粮,就一颗粮食也不剩地都交出去了。当时爷爷说,家里还是存下几斤吧,防备荒年。父亲说都人民公社了,吃饭不要钱了,马上就要过共产主义的日子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能闹灾荒吗?真要是有个天灾什么的,国家的供应粮食就拉来了,还怕没你吃的吗?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没过几个月食堂就没有粮吃了,只是煮些麸皮汤汤叫大家喝,所谓“软饱硬饱一样饱”。国家的返销粮也不见了踪影,于是家家挖草葫子、拾地软、掘蕨菜杆杆、吃谷衣……最后连榆树皮都剥着吃了填肚子,但吃这东西肚子胀得很大,最要命的是排泄不下来,关键时候得要人往外扣……这样没粮的日了凑合到1960年开春,就无法支撑了,我们村子一下子饿死了不少人。

食堂解散后,从大饥荒中活过来的人还是在吃生产队的“大锅饭”,我们家年年超支,所以一家人还是吃不饱肚子,家里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家人为填饱肚子就经常靠苦苦菜、红薯干干等垫底。仅有的那么一年,年终决算时我们家节余了二分钱,幽默的父亲把二分钱的钢蹦儿放进嘴里衔回来了,父亲苦笑着对母亲说还能买一盒火柴。那时买东西全要公社分指标,即使有钱也买不上什么东西,比如家里点的煤油,日常用的油盐酱醋,穿的布料,更别说那些自行车、缝纫机之类的“家用电器”了,全部要找熟人批条子才能买得到。

1964年的春天,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四月,母亲在农历二月二十八晚上生下了小弟弟,大人都没吃的,这个小弟弟就是个催命的,因为缺少奶水就没黑没明地哭,哭声由大到小,越来越弱表示他哭累了就睡着了,不一会儿又饿醒了接着哭。母亲生下他三天就下炕了,头上包着一个羊肚子毛巾,走出走进、忙里忙外。

春头上的西北风呼呼地刮,裹挟着黄土和蒿草到处飞舞,母亲的脸肿得发青,腿上的肿气也没消。我刚喝完一碗菜糊糊,斜靠在墙根底,有人从门前经过,喊我:“后锅子”,那时候没啥吃,整天喝的菜汤汤,没有半点油水,我的肚子圆得真像个“后锅子”,浑身上下的皮肤整个都是菜绿色。

母亲伸手拉我起来,说:“去找你爸”。我跑到村头,父亲正和几个赌友们坐在村小学的门前打牌喝酒,母亲的学生们有的满院子跑着,有几个女生拿个黑煤棒子在地上写生字,有几个围坐在一起晒太阳。

母亲的学生们认识我,见我来了,都远远望着。母亲因生小弟弟请了假,代替母亲上课的会计老何也在父亲他们的酒场上。

我说:“爸,回家”。父亲红着眼问我:“家里不是还有几个洋芋呢么?”我说:“长了芽芽的洋芋早吃完了。”。几个人就嘲笑爸爸:“你的漂亮老婆是知识分子,这年头知识不能当饭吃!”爸爸面子上下不来,抬手给了我一巴掌,我吓得哭着跑回了家。

母亲没有上炕,她美丽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我回来的方向,看姿势是一直在等父亲和我回家。母亲说:“咱家地窖里的冬萝卜再不挖回来,就快让你小叔叔家偷吃完了”,母亲说着说着都快气哭了。

隔壁小叔叔在父亲弟兄六个中排行老小,好吃懒做,他一直觊觎我家门前那块靠阳面的自留地,但是母亲坚决不给。因为我小叔叔是个“祸事头”,小婶婶更是嚼舌根子说公社的书记看上美貌的母亲等等。为此,在外地煤矿上班的父亲回来不到几天就会找机会毒打母亲,小叔叔会叫上三爸爸加入“教育”母亲的行列,长此以往,母亲和小叔叔的仇恨就结下了。

对于这块自留地,母亲像抚养自己孩子一样侍弄它,春天种上菠菜、葱头、韭菜和小葱子,秋天收获各种瓜果蔬菜,红白萝卜、土豆南瓜和白菜。父亲在煤矿上班的几个工资全部贴补了老家六个弟兄,所谓舍“小家”为“大家”,唯独亏待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连坐月子的母亲都饿着肚子。

奶水不足,弟弟总是哭个不停,土炕上就一张破席,他的两个瘦腿腿不停地蹬着,小手手胡乱绕着。我爬上炕,侧卧在他身边,心底里涌起一股亲近和温暖的涟漪。

外面的风不断地吹打着门帘,母亲的叹息声如病入膏肓的病人。

母亲把土炕煨得很热,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我再惊醒来时,听见有人说母亲跳崖摔死了。我一骨碌爬起来,跳下炕、跑出去,大门外站满了人,我挤到人群里,看到美丽的母亲躺在地上,浑身是土,还光着一只脚,耳朵、鼻子、嘴里不断往外冒着血泡泡……

已是黄昏,残阳如血。

母亲去世后就埋在我家的自留地里,说来奇怪,据说当时请的阴阳先生山上山下、塬里塬外到处找的阴宅都不合适,唯独我家那块靠阳面的自留地风水好些。

又是一个青黄不接的四月,我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思念着自己的母亲,已是人到中年的我,想到人言可畏和生之艰难,想到知音难觅和哀莫大于心死等等,似乎深深地体味到母亲当年的感受。

有东西吃的日子真幸福,好好活着,因为我们会死很久。

责任编辑: 白庐 祁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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