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斋语】他乡故土
中国人有某种排外或歧视劣根。比如,内蒙人称汉人为蛮子,汉人称蒙人为鞑子。川区人称山区人为山汉、山狼,山区人称川区人为西水鸭子、西佬佬等等。侉子一词源于不同地区不同口音的人之间互相歧视的称谓。盐池人称陕北人为东路人,也有叫东路侉子。而且城郊、苏步井、高沙窝许多地方都有不少陕北人。当年闵庄只有一户外姓人,是一家童姓陕北人。童家的男主人是个木工,是走南闯北的手艺人。因为有木工手艺,家里非常宽裕,后来他第一个买大车跑运输,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万元户。尽管如此,大部分闵庄人没有善待这家人。就因为他们是外地人。童师傅单字名兵,闵庄就不好好叫,叫他“饼子”,甚至叫老饼子。他的老婆姓卜,当时人称“脖子”,就叫老脖子。他家儿子叫飞飞,陕北话说就是肥肥。闵庄人在表达这些称谓时,带着不可掩饰的歧视或恶搞。闵庄的人家居住分散,按地段和门院分为南庄子、西庄子、北坑、北庄、上庄、西梁、东梁。童家在上庄。欺生排外在这个封闭的小村体现得尤其突出。孩子们除了当面称呼童家夫妇叔婶,在背后都是直呼其名。全村人只有七爹的女儿东香无论人前还是人后,都称童叔、卜婶,在我看来,闵庄人欺生的结果是让这家陕北人最后搬回老家神木。当然,童家人回老家大概有别的考虑,比如,他们老家有旱涝保收的水浇地,比如童叔想到落叶归根。
童叔是个巧匠,手艺很好,他做的柜子、窗格乃至棺材是完全手工合缝,铆对得极精确。因为走南闯北,童叔的见识自然比坐井观天的闵庄人要广,他常给闵庄人讲外面的世界。饼子与七爹同龄,我七爹是民办教师,是厚道人、明理人、也是那个以文盲人口为主的村庄的少有的文墨人。鉴于这些原因,可能他们能沟通的地方多,所以二人相处甚欢。这是他在闵庄拥有的一份难得的友谊。我记得七爹家有一套线装的《三国演义》是童师傅送他的。感念于这段交情,他说,我要给大妈(七爹的老娘)好好打一套房子(棺材),他说到了也做到了。三十年后,给我二奶奶搬坟时,那个棺材好好的,撬起来都那么费劲。那可是一个钉子都没用啊。二奶奶的女婿说“狗日的小童的手艺就是好”。当然,北庄这哥几个是憨厚之人,童叔对之评价都不错。木活属重体力劳动,闵庄人对匠人很尊重,尤其盖房时,每天吃五顿饭。有一次在我七爹家晚上吃完油涮饼子后,讲他看过的《大闹天宫》,那是我头一次听到那么精彩的故事。他外出时,舍得钱给他的儿子买连环画,《三国演义》《说岳全传》《杨家将》等当时流行的连环画他家都有全套,我常常从肥肥那么里借阅,我小时候看连环画主要得益于他家。
卜婶是个踏实泼辣的陕北婆姨,丈夫在外闯荡,她带着五个孩子风风火火地过日子。脖子能干,但也是不饶人的主儿,加上陕北婆姨本来嘴糙,骂人一套一套的,加上那时家家孩子多事多。与邻里关系很是紧张。吵架打假之事时有发生。而且大多时候以她的失败告终。有一年夏天给羊打草,卜婶和孩子们带着一个新的塑料水杯子被一起打草的另一家孩子偷了,被她找到,找到就找到,她得理不饶人,大骂开来。人家的母亲不乐意了,非但拒不认帐还带着儿子把她一顿暴打,用锄把把嘴捣得血肉模糊。后来评理时,作为队长的我三爹在处理这个问题上砍了偏斧。她有理被打论理失败。依闵庄人的判断,卜婶水杯被偷是事实,而她认定的偷杯子的人不是事实。他们有那个家风,童叔当时在外做木活。后来对此事耿耿于怀。多年后他心平气和地当面对我三爹说:老三,这个事情上你坏了良心!肥肥个子大,上学路上常与同学打架,如果同龄人单打,也吃不了多少亏,有一次被大他两三岁的一个高年级学生打倒,那时主要是摔跤,摔倒后压在身下,折着身子窝在地上差点没闷死,对方得意地说把狗日的屁压出来了。放手后肥肥缓了好长时间才背起书包走人。作为异乡人,可能在闵庄遭遇的冤枉与不公太多,郁结于心。有一年冬天,卜婶得了神经病,我去她家,童叔在为孩子做饭,她披头散发地跪在与锅台连着的炕上反复说“冤枉冤枉真冤枉,童兵是个大坏蛋。”她还指着童叔的二徒弟说“金三,我日你妈了。”关于卜婶发病,有个说法,闵庄人结婚娶人那天,有禁忌,如果与新娘生辰、属相相冲的人,在新人进门前要回避。我三十岁的小爷结婚时她给帮忙,因为娶的是堆子梁的,是她陕北老乡,她很兴奋地在新娘来到时她就冲上去凑热闹。喜事办完几天后,她就疯了,有说因为犯忌。卜婶子疯得时间并不长,后来不治而愈。
三十年后,童家人都在老家,只有小女儿在银川工作。前两天,她大姐、二姐来了,在她家看到了我的《闵庄烟火》,大概是童年的记忆太深刻的缘故,这些年,他们时常想起闵庄,想起童年的伙伴,想起闵庄的乡亲们。我们坐在一起共叙童年往事。说实在的我有点愧疚,我替闵庄人愧疚。愧疚当年没有善待这家外乡人。在我这个外人看来,闵庄之于他们绝对是一块伤心地,是一块令他们咬牙切齿的地方。然而,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时间能冲淡了一切,让那曾经的仇恨变得苍白,相反,只留下了闵庄人的纯朴和厚道和关于童年的美好记忆。几年前,六十多岁的童叔故地重游来到闵庄,七爹杀了个羊,我爹等北庄老哥几个陪他美美喝了场酒。他们这个年龄的人平时喝酒是不往醉喝的,但那次几个老汉都醉了。他们为曾经的岁月干杯,为人生的变迁干杯。其间,也有人问起了童婶,童叔虽然醉了,但他把话题引开了,七爹知道,说是十几年前因为与家门人发生琐事跳渠自杀。
童家大姐年龄比我小点,是豪饮健谈之辈。坐在我旁边频频举杯,不停地大哥大哥的叫。她在努力回忆过去。一会儿问问这个,一会儿问问那个。她说,大概是1986年的一天下午放学,当她把路上围堵她们姐妹三个的西梁上的女孩子打败后,远远看见家门上停着一辆大卡车,回到家时,才知道她们要搬家。他们吃饱喝足,每人口袋里装几个煮鸡蛋坐在大卡车疾驰而去,当时想的是,拜拜了,闵庄,以后放学后再也用不着愁打架的事了。她问:大哥,那个老笨不呆在不?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我想起来时,我感谢她帮我把一个几乎从我记忆深处抹去的闵庄人物拉回了记忆。如果我早想起她,她一定出现在我的《闵庄烟火》里。笨不呆是个蒙古族女,是我九爷爷的二房老婆,关于她的故事,我将作专题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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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档案】
闵生裕
闵生裕(现被聘为本平台专栏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不自由撰稿人。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宁夏杂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硬笔书协组联部委员,宁夏硬笔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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