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我从来不害怕失眠。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早就听说三里屯的三联韬奋书店24小时营业,趁着第二天赶早班飞机的机会来这里亲身体验了一回。
借着一杯口味松软舒缓的耶加雪啡和一本亦舒早年的代表作《喜宝》,我得以保持清醒自觉。
我默默地打量周围,虽然是周四的夜晚,虽然已经夜幕深沉,但客人依旧络绎不绝。
许多人或许已经堕入梦乡,也有许多人依然乐此不疲睁着双眼。
他们在做什么呢?
他们带着自己的孩子来接受文艺的熏陶,浅尝辄止地告诉他们伦勃朗和毕加索,兰博基尼和凯迪拉克,心想即便只是记住名字已经难得;
他们在读厚厚的《存在主义咖啡馆》,或者浏览网易云音乐某首歌后面长篇累牍的评论,多少真真假假的情绪在其中漫漶绵延;
他们紧锣密鼓地敲打着键盘,或者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上的PDF文件,时而撩一撩猝不及防垂落的头发;
他们目光炯炯或者眼神苍茫地盯着手机屏幕,不知与某人全情投入地谈天,或者只是漫无边际地接受着层出不穷假假真真、有用抑或无用的信息的冲刷和洗礼......
这就是我们置身其中的世界。
这就是我们平淡琐碎而又无可置疑的生活。
这就是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男男女女的浮光掠影。
你和我,就浮浮沉沉在这人潮之中。
他们未必没有一个地方可去,未必没有一张床榻可供休憩,但他们宁愿在此处流连。
背后的因由三言两语不可参透,却又何必参透?
*
现代都市人的通病——贫穷、无聊、脱发、失眠。
形成了一个非常值得人玩味的悖论。
明明地铁上见到挎路易威登、古驰、宝格丽包包的红男绿女都不算稀罕,但都市人依然贫穷,因为欲望只会无限膨胀,有施华洛世奇就记挂蒂凡尼,有了蒂凡尼上面还有梵克雅宝,梵克雅宝算什么?有品位有名望的人还钟意辜青斯基;
明明现代生活kill time的方式千千万,闲下来去伦敦巴黎兜兜风,反正刷信用卡就好,或者去国博及故宫参观各式艺术展,稍不经意一下午的辰光就此打发,要不然携三五好友去唱K蹦迪,挥散无穷精力,无管歌喉是否令人咋舌、身姿是否曼妙,谁在乎呢?然而人们依旧无聊,手机依然比情人更能够你侬我侬、如胶似漆;
明明高档超市或者一般便利店里光明正大“扬言”防脱发、改善发质的产品俯拾即是,然而人们依然在脱发,怎不叫人跌足叹息——何来这样许多头发,日以继夜地掉?
明明白日里工作不算不投入认真,明明下班的时候浑身不是不腰酸背疼(和体力劳动不体力劳动没有必然联系),明明卸妆或者洗浴的时候还强撑着眼皮,恨不能即刻与地板耳鬓厮磨,睡他个天昏地暗,然而一贴上温暖的床榻,立刻精神抖擞,睡意全无。
贫穷的人都一样,失眠的人各有各的苦衷,也各有各的迎接睡意的方式。
当然不至于像宫斗剧里苦大仇深的妃嫔那般,睁着眼等天亮,或者盯着地板上的裂痕练习心算的技能,也不会像金宇澄小说《繁花》里的老太太,磨着手里的大洋,磨着磨着花纹都蚀光......
我听过半夜翻身起来擦地板,一边擦一边流眼泪的;
一定有凌晨起来对着笼子里的宠物诉说衷肠的;
一定有实在睡不着出去绕着家附近跑个三五圈儿的;
一定有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如饥似渴地读的;
一定有打开窗一边欣赏月亮一边抽烟还一边自言自语的......
没有文艺作品里渲染的那般曲折浪漫,每个人失眠的时候都在殚精竭虑地过关。
这一关终究会过去,这个夜晚终究会消逝。
就像每一个被黎明的曙光吞噬的夜晚那样。
因为这是宇宙永恒(目前已知)的真理。
就像亦舒在小说《叹息桥》里说的——
午夜梦回,你爱怎么回味就怎么回味,但人前人后,我要你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你可以的,我们都可以。人都是这般活下来的。
夜晚都是这般过去的,人都是这般活下来的。
*
失眠,终究也不过只是失眠。
再不济,服食少量安眠药,像年纪轻轻的喜宝。
放心,有一整座城市的人在陪你失眠。
你从来都不是一座孤岛。
尽管你们彼此不知姓名,尽管你们各自承担各自的人生悲喜。
但你要知道,这个失眠的人,可能就辗转反侧在你的隔壁;
但你要知道,这个失眠的人,可能就坐在你身旁,读着一本曾经叫你一见钟情的书籍;
但你要知道,这个失眠的人,可能正和你听着同一首缠绵悱恻的歌,虽然你们在潺潺痴怨的乐曲声中打捞起的前尘往事未必如出一辙。
但你要知道,人生到头来,不过只是寻常。
纳兰容若写,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事实上,又有什么不是寻常的呢?
那个在飞机场等待着你的人是寻常的,因为他未必不能等别人;
你以为的惊鸿一瞥是寻常的,因为你见过太多兰因絮果,不仅仅是《如懿传》,真实生活一样惨烈苦痛;
真正叫人痛心悲哀的死生大事也未必不是寻常的,因为这是人生必然的宿命......
懂得当时只道是寻常并不多么痛定思痛,明白此时此刻此思此想终究也不过是寻常,或许是一个人从青涩走向成熟褪下的第一层壳。
所以我当然不会冒昧地去问:如此良夜,为何失眠?
别人亦不会好不识趣地来探访:为何夜深,还在此沉沦?
这也是城市生活的魅力之所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面具和衣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种善良与倔强。
锦衣夜行又如何?让汤姆福特的午夜幽兰魅惑黏人的醉香消散在风里又怎样?
剑走偏锋地听蝉鸣蛙叫,或者蹲在景山顶上等待日出从“犹抱琵琶半遮面”到喷薄绽放不也一样美好?
能够得体洒脱、互不打扰的失眠,是一种多么美好的觉悟。
城市生活,让人们快速地习以为常,让人们见多识广,让人们在各自的世界里,也能够拥有同样一种平静与心跳。
所以《伦敦生活》里那样鬼灵精怪的Fleabag的“稀烂人生故事”都能叫人看得津津有味、不可自拔。
我倒不觉得大家是在看新鲜,纯粹抱着猎奇的目光——
看她怎样和继母撕、和老父亲撕、和自己的姐姐撕,火花四溅,金句频出;
看她怎样经营一段又一段开放的关系,在这个男人身边兴高采烈,对着另一个男人的背影暗暗吐槽;
看她是怎么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丧”出天际,对她一往情深的她不痛不痒,明知是花花公子的她遐想无限,对着职业生涯的有力推动者“行为不端”,进而错失良机,守着一爿要死不活的咖啡厅苟延残喘.......
或许让大家着迷倾心的,正是Fleabag身上令人感同身受的一些特质。
古怪、癫狂、毒舌、随性、渴望自由、拒绝被定义.......
只是我们往往选择了压抑和束缚,内心那些蠢蠢欲动的因子。
不是不愿,只是不能。
这些被淹没和被匿藏的,却在Fleabag身上得到了浓墨重彩的体现。
我们不期而遇地,看到一个人,活出了那些欲说还休、欲拒还迎的自己。
我们情非得已地做了“懦夫”,却看到一个这样摇旗呐喊的女战士,怎能不心悦诚服?
*
伦敦生活,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Fleabag,也未必只是某一个女人的化身。
城市,容纳了各种各样的人性,让它们从容汇聚,最后凝练成一曲又一曲意味深长的交响。
城市,让一个人显得零落渺小,孤独凄惶,但与此同时,城市不也让一个人,得到了从容隐藏自己、从容窥探自己、从容接纳自己的尊严和契机吗?
城市,让孤独不再孤独。
尤其是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大都市。
或许这才是我如此留恋这次座城市的原因。
或许这才是,在这里我不害怕失眠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