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
在拉萨的深秋,看见漫天飞舞的枯叶,像一只只,厌倦红尘的蝴蝶,从遥遥的高处,袅袅地折堕下来,那姿势是苍凉的。
我情不自禁地俯身,拾起了一枚,放在手心里掂量,轻若鸿毛,寂寂地看着叶片上的脉络,那是属于它的光阴,它的无尽岁月,它的苍茫故事。
将枯叶放在鼻端嗅闻,渴望在记忆里,寻觅相似的气息。
电影里,小说里,现实生活中,离开故土的人,常常感性地,浪漫地,深情地喝一杯稀释了故乡泥土的水,或者是将那一抔生他养他的土,带在身边,寓意是不要忘记了自己的根,不要忘记,自己出发的地方,那是人生的本。
这个时节,在长江中上游的城市,我读大学的地方,应该也是这样的景象,或者更加美妙,也或者,还未登场。
隔了这么久,隔了这么远,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显得隔了一层,虽然我努力去记忆,但仍仿佛隔着一座屏风,那是岁月在从中作梗。
我还记得,从宿舍楼到图书馆的路上,有一眼望不到边的银杏树,在深秋时节,也许要到冬季,仿佛忽如一夜,从青涩沦为枯黄,在阳光下,金碧辉煌。
那时节,就应了古人的那句诗——「赚得行人空喜欢」,此时此地的喜欢,事不关己的喜欢,转眼成空的喜欢。
我喜欢在树下徜徉,不知不觉间,放缓了脚步,仿佛生怕擦肩而过的刹那,这轻飘飘的繁华,即化作泡影。
怀念一座城市,也许只是怀念它的某个季节,怀念那个季节里的某个人,怀念某段再也无法重返的时间,也许只是怀念,随风而逝的自己。
不知不觉,我竟堕入了「伤逝」的悲凉气氛之中,古人形容的伤春悲秋,悲的,是不是就是这样剪不断理还乱,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流逝」呢?
在岁月的流逝,人情的流逝,风景的流逝面前,我们手无缚鸡之力,我们空有一腔孤勇,以死明志,却无奈回天乏术,徒呼喝喝。
归根结底,我们都是脆弱的,更是无助的。我们的力量,终究是单薄的,是有限的。
对待苍茫的浮生,对待弥漫在天地间的无常,明白自己的有限,是人生必修的功课。
和一家书店不期而遇,在皮沙发上坐了一段时间,一边静静摩挲着枯叶的脉络,一边看着多媒体屏幕上,由董卿主持的文艺节目《朗读者》。
虽然只是经过剪辑的花絮,许多熟悉,或者陌生的脸孔,在屏幕上一一浮现,有大名鼎鼎的作家,也有闪闪发光的演员,能够坐上那个位置,他们都不是平凡人,但是归根结底,他们每个人都再平常不过,接受难以逾越的,许多和宿命,和人生纠缠不清,无法剥离的苦难和蹉跎。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坎坷,都有自己的沧桑感悟,于是拿出来和观众分享,无所谓深刻不深刻,要紧的,其实是情真不情真。
有一位沧桑年迈的老人,讲述自己风华正茂的时候,因为对一个女孩子情动,所以翻译了林徽因的一首诗歌,却偏偏是那首令人哀婉衰飒的《别丢掉》——那是一代才女,在追忆因为飞机事故而丧生的徐志摩的悲歌。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有些人是在离开以后,才明白他在心底的重量,有些感情是在失去之后,才懂得原来如此缠绵而不可或缺,有些伤痕,只有在自己亲身经历过,才知道入木三分。
徐志摩也许不是一个一百分的情人,但是他洋溢的才华,和烂漫的诗情,张扬的青春,那终究是令人难忘的,何况,又是一个曾经在她生命里,留下过遗憾和温暖的笔触的男人。
我对林徽因,没有太多的了解,所以谈不上欢喜,至于那几段被人反反复复街头巷议的罗曼史,也让人食不知味,但是这首诗,尤其是最后的那一句,是让我倾心的。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你对我的恩,我赠你的情,只能到此为止了,但是时间会记得,你魂飞天外的山谷会记得,就像黑夜的河流上,我们互相交汇的光亮会记得一样。
虽然年轻的时候,许渊冲青睐这首诗,也许只是因为它单纯的情真,和忧郁的感伤,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重读这首诗,一定还有更多更复杂更深刻更令人唏嘘的沉淀在里头,所以一个迟暮之年的老人,在观众面前,红了眼眶,坐在他身旁的董卿红了眼眶,坐在台下的观众红了眼眶,看着节目的我,也红了眼眶,甚至掉了几滴眼泪。
我相信这一刻,不单单只是刻意设计的煽情,因为我始终愿意相信,一个千帆过尽,历尽沧桑的老人的眼泪。
我也相信,我自己的眼泪。
青春终究是留不住的啊,但是请莫要丢掉——丢掉那赤诚的纯真,丢掉我们曾经相逢的记忆,丢掉我们一起走过的许多个温暖的白昼,还有街道萧瑟的夜晚。
我把那一枚枯叶带到了小昭寺,带到了那一堵不知道听闻过多少祝祷唱经声,不知道见证过多少虔诚转经筒的信徒,不知道感受过多少双手的温凉抚摸的老墙。
和它比起来,这一枚落叶是浅薄的,是短暂的,是飘零的,和它比起来,坐在墙根的我,也何尝不是浅薄的,是短暂的,是飘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