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此空旷,偶尔「失重」也无妨
01|
那一天在电影院,汤唯和黄觉还有《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其他主创人员站在你面前,你们之间隔着只有不过两三米不到的距离。
你看得见汤唯咖啡色衣服的细微褶皱,看得见黄觉沧桑脸上掠过的一缕缕疲倦和淡漠。
他们都是你心仪的演员,与娱乐圈总保持着一点「克制」的距离,也许是性情使然,也许是经历造就。
你有过刹那的惊艳与雀跃,但是忽然间,却又被一种虚空击中。
当光影荏苒里的佳人和俊男忽然如此活生生地出现在你面前,不知道你会不会懂我彼时的感觉。
并非期望与现实不符合而产生的「幻灭」之感,事实上,汤唯得体却不矫揉的笑容,精致却不浮夸的妆扮,微微低沉却不沙哑的歌声,还有黄觉那一丝偶像包袱也无的寡淡与清洌、峻拔与自矜,都与想象中丝丝入扣。
只是当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人,忽然变得清晰可闻,瞬间有些失重。
不单单戏中人常常会人戏不分,走火入魔,有时候戏外的人何尝不也会恍恍惚惚,冒冒失失。
汤唯不仅仅是汤唯,她身上携带着的,还是为情所困,飞蛾扑火的王佳芝,是我从高中时期便魔怔般地痴迷的张爱玲,是那个躺在码头上,动弹不得,深陷困境的苦命女子萧红。
黄觉不仅仅是黄觉,他还是张爱玲小说里,最有温度的一个男子范柳原,是关锦鹏镜头中,那个性感又残忍的年轻人「老克勒」,是《萧红》里,那个善良又薄情,与众不同又落了男人窠臼的萧军。
这一切的一切,斑驳交错,藕断丝连,如今全部落泊,集中在一具肉身,三两话语当中,让人怅然。
本该如此,又仿佛不仅仅只是如此;不能如此,又能如何?
美人点蚊香的意境真血腥,张爱玲的讽刺和揭穿真凛冽残忍。
可不就是如此?
所谓倾城,不过如此。倾城之恋,也不过是日久生厌,相敬如冰,度日如年。
就如这座浩荡繁华的城市,多么绚丽的灯火通明,就有多么岑寂苍凉的楚楚长夜。
太耀眼的东西,凑近去看,仿佛是一种残忍,对彼此都是。
02|
有时候你会觉得这座城市很空,那就找到一家咖啡厅,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找到一盏并不堂皇的灯,在稀薄又温暖的灯光里,到书里的缤纷世界里躲躲,虽然那也不过是另一种空洞。
看穿烂牛仔裤、剃光头发的女孩儿在街的另一头发呆,或者清清凉凉、郁郁寡欢地走过,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情,寡淡沧桑得如一缕北风;看不苟言笑,内心暗流涌动的法国女人在审讯室里对着一个被打得体无完肤的男人强忍着悲痛与愤懑;看一个目光炯炯,身影孑然的长发女人在大都会艺术馆的一幅画前流连。
仿佛借此能够获得一种超脱,能够抽离出此在的平庸与琐碎。
有时候你会觉得心很空,那就一个人戴着围巾去外面走走。
虽然从哪里出发,终究要回到哪里去。
去看后海结冰的河,挑一个午后四点钟的时刻,既不会因为天光透彻而展现出自己的形单影只,也不会因为夜幕深沉而只能看到人影幢幢,不具名的欢声笑语,熙熙攘攘,仿佛亲眼见证聊斋的世界,繁华事散逐香尘,一枕黄粱原是梦。
直到灯火一盏盏升起,直到人影一点点稀疏。
想起电影《黄金时代》里,在日光融融的青天之下滑冰的萧军,还有与他婚外情的年轻女郎。
看到电影里他们拥在一起那一幕,内心咯噔一声,如此猛烈,三个小时的观影,多少人三番五次离席如厕或者呼呼大睡,而我聚精会神,唯有那一幕,深深失重,深深幻灭。
彼时彼刻,他记得与萧红患难相识,与她忍辱与共,与她浮沉悲欢艰辛度过的一程又一程,为她在天寒地冻的街边系鞋带的苦涩又温暖的画面吗?
记得吗?也许记得,但那终究会过去。
或者那一刻,他选择遗忘,兴许他也是失重了,面对漫长无涯,前程苍茫的人生,面对动荡彷徨的大时代,不知如何,只好暂时蒙住眼睛。
身怀六甲的萧红,独自躺在码头上,马上就要上船了,然而半途跌落,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抵达一个新的地方,或许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了,然而命途多舛,一舛又一舛,到这一刻老天还在与她嬉戏,无论如何。
那样硬气,忠于自我的一个女人,就这般空洞颓然地看着天空,对待命运,她也终究束手无策了吗?
又是否松了一口气?还能怎样?一切不可能更糟了。那就好好看一看天空,听一听浪涛在身下拍打,残忍鲜活得淋漓,等待命运的玩笑终止,或者一浪接一浪。
一切的情绪到头来,只剩一个空荡。
心底悲哀,不为人知,悲哀的是无常,更是无常为人世间之所常。
03|
想起电影《白日焰火》里的桂纶镁,在中国北方一座开采矿产的城市,所以奠定了沉重的,晦暗的,无声的,泥沙俱下的基调。
她的双手插在兜里,神情肃穆又寥落地滑着冰,如此娴熟,如此漠然,仿佛深谙此道,仿佛这样冷暖自知,漏洞百出,危机四伏的生活,她早已熟稔,早已麻木,早已沉沦。
仿佛人生至此,她没有什么应该留恋,亦无需对何事构成忏悔。
那个男人闯进屏幕当中,将她扑倒在地,在一片苍白肃杀的冰场上,想要与她亲热,被她拒绝。
她拒绝得了一时,拒绝得了一日?她拒绝得了一个为她杀人的男人?她拒绝得了肉体,拒绝得了深邃柔软的心?
虽然她是那样一个寡淡如冰,神情疏离的女人,但是她拒绝不了一颗心猝不及防的柔软,她拒绝不了荒凉人世间的一点零星的温情。
白日焰火,明明璀璨,却如此不合时宜;明明盛大,却如此朦胧不清。
滑冰的人,害怕跌倒,但是否也在隐隐期待猝不及防的那一刹的失重,没头没脸,没轻没重,摆脱一切束缚,不计后果,不计代价,像被悬崖边缘的魅力屈服?
人生如此空旷,偶尔失重,或许也无妨。
多少人化精致的妆,说圆满的话,走工整的路,或许也在默默地憧憬着,能够偶尔「失重」一下,以此涉入存在的某种近乎于本质的底色。
平滑是常态,失重却是心底最幽暗那扇门的秘钥。
有时候我守在角落,有时候我徜徉在路边,有时候我凝望着水面,那就是我审视叩问自己的「失重」的时刻。
因为生命的重力、生活的重力是脚踏实地,是人间烟火,是粗茶淡饭,是披星戴月,是安于所遇,是适可而止,是戮力向前,而这种「停顿」无疑是对于它的背叛,是一股带有批判性甚至是摧毁性的力量。
这种失重之感,常常会猝不及防地击中我。当我学着慢慢去正视它,咀嚼它,甚而拥抱它,我知道站起来的时候,我将会与从前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