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厘岛花影下

01｜

直到此刻，夜幕深沉，繁星璀璨，我穿着一件oversize的T恤，敷着同行朋友赠与的保加利亚玫瑰花水面膜，坐在阳台的竹椅上。

仿佛依然还能够听到，印度洋的海水，汹涌澎湃地往岸边袭来，拍打在沙滩上，与崖壁撞击时候，那一阵阵的轰隆巨响。

彼时，我承受不住那震撼，却也经受不住那诱惑，不知不觉就走到沙滩上海浪能够抵达的区域，静静地，等待它下一次来临的时候，将我席卷，甚至是淹没。 

我站在海水中央，脚下的砂砾因为水流的缘故，一分分地被掏空，整个人只得任海水左右摆布，有时干脆跌坐在水中。 

从遥远的海洋深处长途奔波，抵达此处的时候，不知道它已经积蓄了多少威严与寂寞，只等待这一刻，恍若电光石火，尽情释放。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浑身湿透，口袋里无名多出了沉甸甸的沙子。 

刹那间，就想到潘越云的那首老歌——

「海对你是那么难分难舍，你总是带回满口袋的沙给我。」 

这样蜿蜒柔软的心思，终究是不再会的。

有些情怀，或者说天真，一旦失去，便永久失去，只能遥遥远观，终究无从寻觅。

有些问题，开始的时候不知道答案，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它一切的轮廓，一切的纹路，与内在的质地。

时间，让我们经历缓慢而曲折地蜕变，让我们在人生的山重水复里，不断遇见，更加宽阔、厚重、充沛、天然，与圆满的自己。

有一天，当我们走过山河，品尝过海水的苦涩，欣赏过天堂鸟花的艳丽夺目，远离平地，抵达几十米的高空，经历升起与坠落……

我们会看见，昔日的自己。

我们会感激，如今的自己。

一步一步、一程一程，是我们，不计前嫌，劳苦功高地拖着自己成长，不管曾经跌过怎样沉痛的跤，不管曾经熬过怎样寂寥的夜，不管曾经走过多么蹉跎的路，不管曾经爱过多么荒唐的人……

至少，经历过后，我们便不再轻易盲目，与牺牲。

在岁月里，我们学会了妥协，却并非只是被动地承受，更是主动地化解，是一种柔韧，并不仅仅等同于柔软。

02｜

我走在热带雨林的小村庄，远离众人，更远离了巴厘岛繁华富庶的南边——

路过一种红得无比灿烈，顶尖一点金黄的花，惊鸿一眼，来不及拍照，只好凭着回忆在网上搜索，最后得知是蝎尾蕉（又名火鸟蕉），你看，名字都这样美不胜收，喜欢从不迂回曲折，心动只一念之间。

路过结着累累青色果实的木瓜「树」，以及长着硕大蓊郁如伞盖、坠满圆滚滚果实的椰子树——

想起导游说的，本地主要信奉印度教，根据印度教的教义，椰子树上住着神明，人间的房屋不能高过神明。椰子树一般的高度是15米，所以房子的高度不可以超过15米，故此巴厘岛的房子都很低矮；

与必类同的，还有巴厘岛的许多房子门都很窄小，因为很久以前，巴厘岛上有许多妖怪，而它们大多体积庞大，为了防止受到妖怪的侵扰，所以巴厘岛上的人民才将门设置成这个样子；

以及巴厘岛是个极其注重祭祀与供奉的地方，所以很多人自己的生活空间寒酸简陋，却依然竭尽所能地将「灵堂」布置得整饬与堂皇。

这种民间文化对人们生活的耳濡目染，俯拾即是，令人感慨系之，盲目地去斟酌和质疑内在的精确性、科学性与必要性，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们能做的，是尝试去正视、理解，与包容，这是一种文明，理应获得的尊严。

延展在路两旁的农田，种着类似稻谷的农作物，它们与叶片蓬勃生长的芭蕉树，还有若隐若现的神像祠堂，构成了我对于杜拉斯小说里印度支那，以及电影《青木瓜之味》里的越南的模糊想象。

那种苍绿与湿润，那种蓊郁与繁盛，那种躁郁与清凉。

像是记忆打通关节，如此便不觉得陌生与神秘，为这种感觉添砖加瓦的，是走在田垄上的一个老妇人，还有她手里紧紧牵着的小姑娘。

那一刻，一种浓厚的、质朴的、天然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思乡思的不是高屋建瓴的祖国，不是有迹可循的故乡，思的是可一而不可再的童年时光，童年时光里有关怀备至的外婆，还有一个任性天真的我……

就这般散漫地走着，一点不为自己身处异国他乡的热带雨林而感到惶惑，忽然遇见三个玩游戏的少女，活泼明朗，瞬间想到普鲁斯特的书——《在少女花影下》。

她们看着我这个忽然闯入的陌生人，有过片刻的讶异，但即刻间继续沉浸在各自的斑斓世界里，乐此不疲。

一个人的一生，只有这个年纪，才会如此明媚开朗，如此洒脱坦荡吧。

那活生生明晃晃的青春，像是珠宝般光芒璀璨，耀眼夺目，那是上苍给予每个人，此生最最美好珍贵的礼物。

有一天我们终究失去，且再也无从寻觅，却也唯有失去，才会让我们懂得唏嘘惋惜。

身在此间的人，他们未必知道自己笑的是什么，哭的是什么，辗转反侧的是什么，念念不忘的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我这么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身上有过怎样起起伏伏的故事；一如我不会知道，在这样一个岛上的小村庄，他们能够走向怎样的未来？

这里的日光繁盛，树木高大挺拔，果实丰硕美好，如此，做一个过客挺好的，就不用深入，就不用探究生活的诸多坚忍与苦涩。

但她们有她们值得骄傲的资本，毫无疑问。

因为只有这么一次，每个人。因为她们的是现在时，别人的是过去式。

之于我，青春曾经那么近，如今已远而更远。

但是除了叹息，我们还有更加迫切要紧的事情，就是好好领悟当下的每一刻，好好珍惜来日的每一分。

这也是我，正在做的事情，正在修习的学问。



如此青春过去，遗憾也就不那么狰狞。

因为在余下生涯的每一个最年轻最闪亮的日子，我都没有因为自怨自艾而一任光阴虚掷和流失。

像那些从我足下流散的沙，像那些被海浪裹挟带走的水草，像某个人在你耳边故作深情地说过的某句话……

03｜

我固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却还是禁不住爱上自己。

《美食，祈祷与恋爱》里的这句话，幽幽浮现在我的脑际，事实上，这仿佛是一本我最应该拿出来重温的书——

书里彷徨蹉跎的美国女人，书里美丽又神秘的巴厘岛，书里苦心寻觅的精神寄托，书里叫人神往的灵魂感应，书里最初的脆弱游离，书里最后的柳暗花明……

但我知道，在这里，我终究不会遇到一个像赖爷般通灵的男人，在我的手心，放一个画着没有脑袋、眼睛长在肚子上、拥有三只脚的奇怪却意味深长的人的画。

我也知道，我不是伊丽莎白·吉尔伯特，她所经历过的，我并未完全经历过，或许我们曾有过类似的矛盾与苦涩，但每个人最终都只能走在自己的路上，去寻觅唯独属于自己的因果。

我更知道，人生这条路，最终所抵达的，只能是自己。

这是一件最孤独的事情，却也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