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把你画下来,装点我的花园

那个异国男人,白发苍苍,脸上的皱纹,藏着三千个秘密,但一声不响,代替他说谎。

他看着我一丝不挂的身体,拿着画笔,蘸着油彩的手指抖颤,似寒冬清晨梧桐树上的鸟,瑟瑟缩缩,不知是冷,还是看见铺天盖地的雪而惊动。

我在他的画室徘徊,不是午夜十二点,不是清晨露珠晶莹的五六点,不是一杯咖啡抹茶慕斯就能轻松打发掉的午后三四点,而是正午,阳光最绚烂的时辰。

在这样的时刻,金得耀眼的阳光从百叶窗外照射进来,落在他的画板上,与他画里的浓烈喷薄,张扬热闹色彩相辉映,整个人,仿佛坠进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

我喜欢这样的幻觉,像生命,只剩一场筋疲力竭的祈祷。

他喜欢红男绿女,喜欢一切带着禁忌热情,欲望汹涌的颜色,处女血的红,亚洲人肌肤的黄,烧焦的木头的黑,北冰洋的蓝……

要么不用,要用就用得淋漓尽致,将画纸填满,而又支离破碎,像被残忍戏弄的妓女颓唐的妆容。

这句比喻,我不会宣之于口,只会在心底暗藏。

不是对他艺术的亵渎,而是一种宽容,对妓女的宽容,对他的画的宽容。

他喜欢抽象的线条,玄奥的框型,他的画里,永远少不了几何。仿佛生命,简单得条分缕析,勾勒几笔即能够概括。仿佛生命,复杂得口不择言,言不对题,眉目不能传情,只能是圈圈圆圆,曲曲直直的图形来平铺直叙。

我在他的画里,窥见梵高对色彩的精神癫狂式的膜拜,窥见毕加索对现代世界的心惊胆战的慌张,窥见达达主义的一丝不苟的愤世嫉俗。

我最爱那一幅叫做《零度》的画。一个幽蓝色气质扑面而来的题目。一个仿佛能够听见冰川在水底缓缓飘移的声音的题目。一个夜半时分独身女人赤着脚起身用水果刀对着镜子削水果的题目。

画里是一双男女,每个人,只露出一只眼睛,彼此相望,又仿佛,分道扬镳,张大着嘴,似要亲吻,又仿佛,尖叫着嚎啕,争吵着抵抗,他们是热恋,或者新婚,他们正经历七年之痒,或者空荡荡地走过半生。

我们近在咫尺,却再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我们相互疏离,却拼命勉强维持,以相敬如宾来粉饰日久生厌的真相,我们磕磕绊绊,只为着争一句一生一世,千疮百孔的一生一世。

和平的幸福成为悬挂在我们头顶,闭口不宣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要它在那里就好,只要它的剑刃还锐利,还反射着强光,在外人眼里,也终究是金碧辉煌,内心里胆战心惊,憔悴不堪,那是另外一回事。

“你有多久不曾在我额头印下一吻,当你从我的身体里抽离,当你道出那一句熟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晚安。我真盼望哪一天,你疏忽忘记这个数十年如一日的习惯。那样我就可以整夜失眠,在你翻过去的背后,在你的鼾声里忧郁挣扎个无止无休,仿佛我仍在热恋当中一样。仿佛我爱你,是因为我愿意被你伤害。”

我在揣摩着零度名字的意味,他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脱掉你的衣服,让我把你画下来,装点我的花园。”

我看着他苍老的面庞,微微弯曲下去的背脊,那样的老迈,那样的松松垮垮,那样的无精打采,而眼神,却益发的充满欲望,仿佛回光返照,这个可怜得不堪的男人。

我从所未有地对他生出了同情。

他的人,和他的画,完全是两回事。我愿意在他的画里,糜烂地活,却只愿意在他的身前,如蝼蚁般寂寥地死去。因为他让我感到,生活是一件多么值得人怀疑的事情。

我看着他的眼睛,幸好他还有一双深沉而忧郁的蓝眼睛,像两湾湖水,他老了,他的眼睛一如往昔,我还可以深深扎进他目光柔情似水的湖里,化成一条浑身闪烁着光怪陆离鳞片的鱼。

曾经,这样一双眼睛,也足以让许多年轻少女头晕目眩,在夜里滚滚发烫的吧。

我开始解开衣裳,一件件地,在他目光的柔情触碰,柔情鞭打,柔情凌迟之下,像一条鱼,鲜活地,毫无遮拦地,动人地从他目光的海里浮起来。

他让我摆出何塞利莫纳的《悲恸》里的女人那样的姿势,或者罗丹的《夏娃》,我仰起头笑,你是你自己,为什么要重蹈别人的覆辙。

一个欲说还休,莫名其妙,一个似羞愧,或者悲伤,语焉不详,我不懂欣赏,我要求做我自己。

我坐在地面上,抬起头,眼神里飞出一百只呼唤的手,像一个十足十的荡妇,头发披散在脑后,背靠着他盛放着玻璃奖杯的木头柜子。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放在胸脯上。一只手在诱惑,一只手在祈祷。

唰唰唰,他的画笔飞快,他的手指颤抖,他的嘴角在僵硬地翕动,他的眼神渴求。

即使不凑近,我也知道他在唤着“Muse”,永恒纯洁无暇的缪斯,既是圣女又是巴比伦荡妇的缪斯,他为无数女人加冕过的缪斯,倾国倾城的缪斯,一文不值的缪斯,在我之前,在我之后,不知道来了多少,来了又去。

他在每一个女人身上取下一点点,来凝化成自己心灵深处独一无二的缪斯。而我的心里,冰凉一如深秋的寒月,嘲讽一如撒旦的新娘。

十五年前,他在我身上,情欲炽烈的时分,唤着缪斯缪斯,一浪一浪,我的身下流出血来,我看着他因欲望而变形的脸,丑陋的脸,心底泛起浓稠的厌恶,浓稠一如我为他流过的血。

今天,我在惩罚着他,尽我所能的一切。他在憧憬着我,燃烧最后一丝贪婪的野心。

他已憔悴不堪,他已皱缩成枯朽的,生了锈的水果的遗骸,不是没有一点肉,只是再也不愿染指。

他的头颅渐渐低靡下去,他的稀疏的,阳光下刺眼的银发正对着我的脸,我的眼睛忽然无法睁开,他累着了,他盹着了,我走过去,从背后将他轻柔地抱住,我知道,他的灵魂,如果他有的话,正在一点一点地抽离,消散,一点点地和我告别。

我看着他临终前的最后一部作品,没有绚丽的色彩,没有夸张的符号,只有一根一根的线条,交错在一起,这是我在他眼里,最后的一点余意。我感到悲凉,也觉着欣喜。

年轻时,我只觉得,能够为他死是福气,如今,看着他在我眼前失去呼吸,我竟然觉着异乎寻常的平静。

生前,他有数不清的情人,男性,女性,他有错综复杂的风流韵事,印度,巴黎,西班牙,斯德哥尔摩,温哥华。没有孩子,没有从一而终的妻,没有人为他送葬,没有人为他哭泣。

除了我,除了我还记得,人世间有这样一个可怜兮兮的糟老头,在最年轻的时候,将自己奉献给了艺术,萍水相逢的爱情,这两样最令人魂不附体,黯然销魂,沧桑无垠的东西。

离开教堂的时候,天气残忍得晴朗,风儿残忍得舒缓悠扬,花儿残忍得芬芳,我残忍得还是没有流一点泪滴。

我听见有沙哑的嗓音在唱,我的爱人,爱人,你已离去,撇下我一人,这世界冷清,这世界将我遗弃,这世界,我又何必倾心,你带走我全部热情,我的老心,哦,我的老心。

那是一个晴天,七月,伦敦,康河的水清,草绿,游人穿梭,我穿上最爱的长裙,紫罗兰色,走进他的画室,我说,嗨,格林先生,你可否为我画一幅肖像,我要寄给远方的亲人。

远方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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