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写尽人世苍凉的女人去了
遇见-江昭和
1995年9月8日,张爱玲的遗体在她位于加州韦斯特伍德市罗彻斯特大道的公寓里被房东发现,死因为动脉硬化心血管病,那一年,她七十五岁,孤独冷清的,一个人。
她在自己的遗言里表明,等她化成了一抔埃尘,请将她最后那荒凉的一点与尘世的瓜葛,放逐到太平洋苍茫无际的海上。
海上,上海,她此生都回不去的那个地方,那里不见得多么好,但她总情有独钟地在小说里描它,那里不见得多么坏,毕竟她还猝不及防,却惨淡经营地遭遇过一段爱情。
然而就像《半生缘》里顾曼桢半是哀愁半是苍凉,半是落寞半是自赎的那一句“我们,回不去了”一样,她也终究是回不去了。
无论是那段岁月,还是那个地方,都只是她前朝的一场梦,是她坐在时代轰轰的车上,“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的“自己的影子”,那些血肉都消瘦了,只剩了无法捕捉,隔着云烟似的一抹灰黄的表情。
她这样的离开,别人会觉得传奇,抑或是悲凉?
像出演过《茶花女》的上世纪法国著名影星葛丽泰嘉宝,像小津安二郎青眼有加的日本女星原节子,她们虽然在艺术的画廊里留下了无法抹去的惊艳动人的丽影,但是有生之年,无依无靠,孤独终老的结局,无论落到谁的头上,想来都不会死而无憾,然而个中心酸,终究冷暖自知了。
我最初读张爱玲,是因为她的短篇小说,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惜斩钉截铁地说,张爱玲对人性近乎刻薄地描画与关照,对世情臻于可敬而可耻地聚焦与摹写,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了她的短篇小说中,而在她大多数短篇小说中,漫漶着的哽咽,苍凉,苦恨与悲哀的情绪,用一句话诠释起来,就是她早年说过的一句话,一句让她的老师咋舌而惊乍的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
大团圆的结局,几乎没有,要么是心酸寂寥地死,比如《色戒》,要么是“艰难苦恨繁霜鬓”地生,比如《金锁记》,要么是“相忘于江湖”的冷清,比如《红玫瑰与白玫瑰》。
即使男男女女,互相猜忌,互相折磨之后,终于成双成对了,也仿佛是美中不足。
《第一炉香》里的乔琪乔与葛薇龙,一个是空有其表的富家少爷,无着无落,浑厚的家产轮不到他,花花公子的游冶心肠却学得精熟,而另一个是有名无实,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女学生,光明正大的前程她想也不要想,偏偏那一点珠光宝气的华丽欲望像一条蛇缓缓深入她的灵魂。
两个人,在这漏洞百出,千疮百孔的世间相逢,找不到一点凭借的依靠,于是只能借一点爱情的幻影,来互相捆绑,来互相欺骗,来互相取暖。
《倾城之恋》又何尝不是这样。白流苏终于胜出了,以后起之秀,昂然的姿态给她尘封顽固,可怜可恨的家族一个轻飘飘却响亮亮的耳光,是她,而不是任何被那家子处心积虑的人安排的谁获得了那个身上流淌着诸多可能性的男人。她终于摆脱了那个叫她屈辱的家,然而她“抽身离开”的这个姿态,也未尝不是苍凉的。
她逃得了一个家族的算计,她逃不过一个时代的算计的。说得清白一点,她和范柳原的爱情,总有些屈打成招的落寞气味。他们小心翼翼,像跳舞般地生怕踩住了对方的脚,又生怕不能踩住对方的脚,最后他们兴许是累了,这场算计大抵让他们累了,他不得不做一个绅士,她也不得不紧紧握住这一个筹码。
谁也不知道这段情分能够走多久,也许便是那一堵被战争摧毁的高墙,多么坚固的基座都无可转圜,何况仅仅几面之缘的心动呢?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也无法顾及更多的,爱情有时候是不能够思虑再三的,因为爱情本身就是虚弱的。
我也许能够体谅为何有人说,三十岁之前不读张爱玲,当然,是针对于那种读书成痴的人,有些人蜻蜓点水,全然过目即忘,那也不必心存忧患了。
所以后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对我说,他十八岁的儿子想要读张爱玲全集,问我有何体会心得,我想了想,说了一句,这个阶段,能免则免,也许三毛更妥帖,点燃他对大世界的绵实的期望。
读张爱玲的短篇小说,我脑海里无时无刻不飘荡着她的一帧着富丽堂皇,精致美观紧身旗袍,一手撑住纤细腰肢,颈子昂得高高的冷傲孤清姿态的相片,那便是解读张爱玲短篇小说的一个“视角”。
她撩起了窗帘的一角,冷冷清清地看着,不光她看见的东西,看见的人,看见的事是冷冷清清的,她自己也是冷冷清清的,她的情绪,她的眼神,她身处的环境造就了她。
这种情结如果追根溯源起来,我想大抵脱胎于《红楼梦》,她是年岁尚幼的时候就精读《红楼梦》的,并且尝试模仿它的风格,家世背景,伦理秩序进行文学创作,当然那个阶段,她不见得就明白这些条分缕析,理性整合的东西,但是她无意识里在做的就是这样一件事情,描画封建家族华贵皮囊里的空虚质地。
那样一本“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书,如果一个人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读得深入了,如果又恰好处于一个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混沌而迷茫的时期,那么他对这个世间是很难乐观旷达得起来的。
琼瑶女士是爱煞了《红楼梦》的,爱到出口成诵的地步,虽然我是怀疑的,毕竟黄蓉她娘,还有司汤达的于连那样的奇才,大多是小说中的人物,但是能够差相仿佛,运筹帷幄地解读我是能够相信的,而她的处女作《窗外》的结局,就是这样一种“无枝可栖”的“空洞”,江雁容对婚姻失望,像娜拉一样地逃离,去寻觅她年轻时候的恋人,却只看到物是人非的丑陋真相,失望而归的她踯躅在火车站,故事戛然而止,谁也不知道她将走向何方。
有些书,如果投入得深了,那么它的光辉和“毒素”,是会理所当然地笼罩你,和侵蚀你的,甚至会化作你精神深处的底蕴,进而影响你对人世百态的观照。
张爱玲是爱《红楼梦》的,爱到痴的地步,像一位现当代文学老师说过的。所以她写了《红楼梦魇》,所以她译了《海上花列传》,所以她用英文写的小说《少帅》,也留出了一段令人扼腕的空白,这里虽然也未必与《红楼梦》有什么瓜葛,但是不可谓不是一般的遗憾,所以她的故事里,总透着一股子细细密密的凉气。
读她的长篇小说,兴许偶尔会遇到温情脉脉的时刻,因为长篇小说到底是不免写尽一个人的大半生的,即使不说得透,但也至少定下基调了,而一个人如此琐细凌乱,日以继夜地走过无涯的岁月,总也不免遇到些“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的温柔时分。
《半生缘》里是有许多令人心生温暖的笔触的,虽然到头来还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繁华万千空记省”的腔调。
比如顾曼桢几个人一起在南京老家的湖上游船赏景,比如沈世钧冒着夜色,揣着手电筒去找她的遗失的手套,比如她为了他的一封信,能够在心底缱绻着许多的感慨的爱意……
《小团圆》据说是写的她自己,也的确有例可循,盛九莉的学生生涯,在香港经历的战争,与邵之雍之间的情深缘浅,不仅在其它张爱玲的小说里能够看见端倪,而且就连她最贴合自身的散文里,也可得到映证。
那些东西,她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写,不是因为她多么酷爱这一类题材,而是因为那是在她人生体验中留下无可磨灭的印痕的一些元素,只不过经过了一些必要的艺术加工。
至于她离开大陆以后创作的一些长篇小说,比如《秧歌》,还有《赤地之恋》,因为为了迎合英语读者的趣味,因为她得顾惜着生存,所以“别人想看什么,她就给予什么”,而她作为一个中国作家,自然是奉献出她的那部分“中国故事”的风格出来,更能够吸引眼球,她从前写的那些“鸳鸯蝴蝶梦”好看是好看,脱离了中国的土壤,便比较空空荡荡的乏善可陈,所以她写起了中国农村,中国农村的贫穷困顿。
总之中国彼时的环境是不太好的,人们也是受着苦的,那些读了这些作品的西方人便油然而生出同情,因为他们是志向高洁,安然舒泰的观众,他们对比自己活得艰辛困顿,而且又离得这样远的人,是同情的,以此收获的未曾有的自信心,与继续与生命摩拳擦掌的底气。
但是在这样广大而漠然的苦里也不是没有令人热泪盈眶的人性的美,或者说爱情的美。
虽然在这样的场域,这样的时代里谈爱情,总难免觉得过分轻薄而荒诞。然而《秧歌》里的月香,带着她的受伤的丈夫谭金根奔逃,而他为了自己不成为她逃生的累赘,而趁她不在的时候,独自离开,寒冷的天气里,他将身上的厚衣裳脱下来,挂在树枝上,生怕她看不见,那醒目而招摇的红,是棉袄的红,是血的红,是人心的红。
即使不可谓不是过分浓烈的戏剧化的感动,但是往往是这样的粗粝,这样的袒露,这样的招摇,更加能够令人泪落。
然而读张爱玲的散文是不一样的体验。在这些即便不算掏心窝子,肺腑俱热,但是无论如何较之小说更加贴近作家生活与直观的价值情趣的文字里,我总能够读到张爱玲的一点世俗的,脚踏实地的,“平易近人”的好来。
比如在《公寓生活记趣》当中,她写到自己的公寓生活,发现身边的杂事里面的愉快性质:
“看不到田园里的茄子,到菜场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复杂的,游润的紫色;新绿的豌豆,熟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过了,倒在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粘在篾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迎着亮,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使人联想到篱上的扁豆花。”
但凡是下过厨做过饭的人,大抵读到这里都会得深有同感地,惺惺相惜地笑起来。
而在《“卷首玉照”及其他》里,我们更能够读到张爱玲的一点人之常情的“俗气”来,他想在自己的散文集里附载几张照片——
“纸面上和我很熟悉的一些读者大约愿意看看我是什么样子,即使单行本里的文章都在杂志里读到了,也许还是要买一本回去,那么我的书可以多销两本。我赚一点钱,可以彻底地休息几个月,写得少一点,好一点;这样当心我自己,我想是对的。”
作家也不是喝露水,吃梧桐果实,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他们也有各自漫长而艰难的生活要去应付,他们也须得一些务实的本领和心思,否则这样一日三餐,衣食住行的人生,无法走得长远。
等到她的书将要印出来的日子,她去印刷所里观摩,听见了印刷工人说“哪!都在印着你的书,替你赶着呢”张爱玲便笑着说:“是的吗?真开心!”并在心底里觉着“他们都是自家人”。
我想起某位作家提到他第一次拿到自己写的书的时候(是不是菲茨杰拉德),将它放在自己的床头,兴奋得一晚上都睡不着觉。
作家也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奇葩异类,他们只是在心灵深处有更为纤细敏感的神经,他们有更为清醒而浪漫的头脑,有更加精妙和勤奋的手笔,所以能够将人间百态,人情世故描写出来,但是归根结底,他们也时而冷漠孤清,时而平静冲和,生活的参差多态造就了人性的纷繁复杂。
张爱玲就是这样的一个不平凡而平凡的时代里的不平凡而又平凡的人。文学造就了她的“不拘一格”,但是从生活的观感去领略,其实她不过也是一个细水长流的女人。
其实,年年月月,大城小镇里又有多少孤独终老,独自赴死的人,只是张爱玲恰巧有点名气,只是她恰好说过要将骨灰撒向太平洋,所以听起来便多了一点传奇的味道。
几年过去了,我开始慢慢尝试着以一种平常心来观照这个“高佻而清高”的女人,来咀嚼她深藏在华丽烂漫,却又清冷颓唐的文字里的寂寞而沧桑的心地,我才开始更加体会到她的好,不是神化,不是传说,不是偶像,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品尝过情爱的荒凉,故而将其揉成一团撒到她笔下的众生相里的女人。
她不是刻意要“故作惊人语”,而是因为漫长的大半生中,她体会过那样的“腐烂与疼痛”。
但是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归结成一句话,还是她在《烬余录》里写的:“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