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沧桑更沧桑的故事。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一〉
E问我,这些年,有没有过一个念念不忘的人。
我笑着,喝了一口金桔柠檬水,看着她一双好奇的,扑闪扑闪的眼睛。
人因秘密而美,人因秘密而活。
没有秘密的保护,一个人就是一片沙漠。
有的。
有过。
有吗?
不要问我他的名字。
像水消失在湖泊,像星迷路在夜空,像庞培湮没在欧陆。
像我记不起《神曲》里但丁女神的名字,记不起耶稣十二门徒,记不起所罗门王宝藏的栖息地。
我忘记的,太多太多,不缺这么一个。
遗忘让我如此乐观,如此坚强,如此无欲则刚。
我说遗忘的时候,一颗仙人掌在夜色里破土而出,在心上猝不及防地扎了一下,幸好对面的人不会发觉。
我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爽朗。
我低头看看手腕的表盘,指针马不停蹄地游走,一遍一遍,重复,循环,轮回着它自身。
好像世事流转,终归卷土重来。
好像离开的人,终于迷途知返。
是的,故事里,洪水会退去,人间安然无恙。
假如没有诺亚方舟,又会是怎样结局?
回头的俄耳甫斯、返乡的奥德修斯、沉没的亚特兰蒂斯。
你知道吗?
然而,一个人笑的时候,全世界都站在她这边。
〈二〉
九月,那个嗓音苦而不涩,遥远而不空荡的盲诗人的一首歌。
秋风萧瑟的一些时候,枯叶凋零的一些时候,穿起薄薄绒线衣的一些时候,将一杯暖暖的白开水窝在手心里的一些时候。
劳伦斯的小说未能读完的一些时候,醒来猕猴桃软得充分恰恰好果腹的一些时候,镜子里的面孔纤瘦的一些时候。
你的问候不藏在秋风里的一些时候。
S说,每年秋天,他都会来这条林荫道走走。
黄叶坠落的时候,他会想到一个人的终局,不过是死去。
但是,美丽过一些日子,也是不虚此行。
回去的时候,他会走得从容。
我一人走着,犹如千千万万人走着。
春去秋来里,千千万万个人遇见了,遇见了,又再背离。
秋风是千千万万个人的叹息。
〈三〉
八月的时候,我拖着行李,搬去了S家,在某个星光璀璨的夜晚。
S打开门,错愕的眼神,不是没有诧异,不是没有惊喜,不是没有忧郁。
如果你也读米兰昆德拉,你会明白我的一意孤行。
这是我埋在唇齿间没有让它生根发芽的话。
他来替我搬行李箱。
我开始相信神明,那一个瞬间。
管他是女娲,基督,奥古斯都,还是穆罕默德,玫瑰使者,亚历山大。
他说,很意外。
三个字,覆盖了我做出这个决定前,心里翻越过的万水千山。
我知道,一个人一生中,有时候需要赌一把,和自己、和世界。
但不是每个人都值得。
这一次,我想我押中了。
我一进门就倒在了大沙发的胸膛里,脸埋在靠背处,他看不见的地方,有惊无险地叹息,让它吸干眼角溢出的液体。
转身面向他的时候,轻描淡写地,我说,我念念不忘你家的沙发。
他只是笑,给我切了一块西瓜,味道有点怪,仿佛熟得烂掉,但我吃得大快朵颐。
二十一年的时光里,我不曾吃过那样沁甜的西瓜,连西瓜籽都吞下去了,幸好没有沾沾自喜,得意忘形地噎死。
〈四〉
我们有过一夜的温情,在这之前。
S习惯恶作剧般地探寻我的手,然后五指交叉并拢,另一只手栖息在我左脖颈与下颏相连接的位置;
习惯在我耳畔说迷迷糊糊的,也许来自他梦境深处的话;
喜欢凝望我的粗糙的面孔和五官。
像一个孩子,他颓卧在我怀里。
像一个幼稚的男童,终于皈依他的母亲。
像一颗种子,落进了肥沃的土壤。
像一颗石头,矗立在波浪起伏的湖心。
有时问我一些三言两语无法说得清的问题。
比如,你从前爱过一些怎样的人?
这诚然是我的秘密,但我不吝惜分享。
因为深知,言语所能抵达的境界,不过沧海一粟,我不必顾忌。
我又不是他的新婚之夜的妻,更无需担忧他会似苔丝的克莱仓皇地逃离,见不得女人斑斓的历史,那样软弱,那样小心翼翼,那样敏感,那样无谓地伤心。
有一个,他的愿望是做一名守林人,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当然,我确定他不曾看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有一个,他长了一个完美无匹的鼻子,侧面看去,像古希腊雕像里的男性神祗。
有一个,他表演过芭蕾舞剧,不知道是不是《天鹅湖》,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们就不知道去了哪些地方,像人间蒸发。
不过,我也没有躲在那一片海域里,等着窒息。
他轻轻地从背后抱住我,像是一种安慰。
我以为应该掉几滴眼泪,来渲染物是人非氛围的凄美。
但是天知道,我一点也不觉得悲伤,反而庆幸,庆幸那盘根错节的水藻不曾绑住我太久。
庆幸起起伏伏的潮汐将我推到他的身前,有生之年。
〈五〉
他喜欢光着身子,在房间里走动。
像一个不怕羞的,初长成的少年。
打扫卫生、给窗台的仙人掌浇水、锻炼、清洗水果,或者坐在阳台上懒懒地晒太阳。
我穿着他松松垮垮的T恤,坐在地板上看书。
阳光照在脸上,心里漫涌着一股诗意的情绪,却不知该如何借言语来表达。
这样的辰光,即便是一个天才诗人,也只能写出年轻的但丁赞美他的心上人的诗歌,或者浪漫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那样清新,那样明快,那样纵情,那样任性。
那样不管有没有来日。
那样便止步在今生。
像歌德的浮士德,满足地慨叹,停下来,停下来,于是输掉赌约,丧失灵魂,售卖给魔鬼,但他心甘情愿,他情不自禁。
给他一百次轮回的机会,他也会重蹈覆辙。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承蒙上帝眷顾,他死而复生,灵魂飞渡。
也许爱是救赎。
我想,生活也许就应该是这样。
任光阴,一点一点浪费,一点一点无所谓,忘记它的流动,甚而忘记它的存在,忘记有所作为,忘记一切庸碌与负累。
关键是,得有那么一个陪你虚耗的人。
我承认,我的心态还漫漶着颠扑不破的浪漫主义的涌流,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他收拾停当,衣冠打理工整的时候,我觑了他一眼,心底感叹,好一个玉树临风少年郎。
有点幼时捡到零花钱般的沾沾自喜的心态。
有点颓废奢靡的古风,有点落寞凄凉的古意。
就让他扬名立万,我在这里,始终是等着他回来。
我没有选择,因为不心愿。
〈六〉
我一边给他收拾四处摊放的衣服,一边听着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
身心开朗的时候,郁郁寡欢的时候,悲哀莫名的时候,或者躁动不安的时候,我都会听这支组曲。
它像是我的解药。
我不知道上一次,是哪一个人做我正在做着的事情,但我觉得心满意足。
也许,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一个像我这样的,愿意守在家里等他回来的人,所以会待我如知己,所以会珍惜。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我一个人自欺欺人的幻境。
太过美好的东西,注定不会久长。
他下班回来的时候,我在读劳伦斯的小说。
正读到康妮和梅乐士第一次缠绵分离后,梅乐士沉醉在无限的回味、无限的留恋、无限的忧郁、无限的感伤中。
他做一些事情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来排遣他心底对康妮的思念。
劳伦斯这样形容他,他在他所深爱的静默中孤独着。
这句话像一只驱动着水流的手,柔柔地,却极其有力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心,使我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溢出。
我觉着与书里这个迷恋寂寞却害怕寂寞的男人,如此心有灵犀。
S从背后走到我身前,蹲下身看我的书,眼里滑过一丝不解,与无可奈何。
他看见我眼角的泪,温柔地将宽厚的手掌笼在我的脸侧,一声不吭,眼里流淌着惋惜的动容,也许还有,担忧,便起身走进了它种仙人掌的房间。
我煮好一杯咖啡,端着走进房间的时候,发现他在给兰花浇水,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的落日。
他的背影,仿佛在说,不必靠近,我有我的世界,我一个人就能够安然自得。我不需要你。
我正准备放下咖啡,从背后将他抱住的时候,他的声音却隔着几米的距离如梦如幻地浮起。
“2014年,我被确诊患有抑郁症。那段时间,真是我人生中最痛苦、最晦暗的一段岁月。眼睁睁看着爸妈一天比一天老去,我愧疚、自责,甚至想过自杀,但我无法想象我离开以后,爸妈会崩溃到怎样的境地。
后来,我遇见了Air,她是一个很乐观的女孩子,给我的房子刷新的油漆,带我去她喜欢去的地方,是她让我一点一点从阴郁的情绪里走出来。
我以为世界终于渐渐明朗起来。可我再也没有想到,她其实也有严重的抑郁症,也许,这也是当初,闹哄哄的酒吧里,她为什么会独独走来向我搭讪的原因,我们是同类,同类相吸,后来,我总感慨,我们的相遇,像极了欧洲老电影《卡萨布兰卡》。
她拉我上岸,可她自己却深深地潜进了深海当中。
后来我就告诉自己,我的余生,一定不要再爱上一个不能自已忧郁的女孩子。
遇见你的时候,我以为她又回来了,差一点感动得掉眼泪。可你终究不是她。”
〈七〉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故事,那么一切就是这么潦草仓促。
也许这座城市早已不适合恋爱,不适合毫无保留倾心,不适合白头偕老。
后来,我在城市中的某个角落,意外邂逅开得如血的彼岸花时,情不自禁地湿了眼睛。
因为他说过,他这一生,爱过的唯一一个人,名字就叫做彼岸。
到如今,我只觉得惋惜。
也许,我曾三生有幸遇见过爱情。
也许,我的运气全拼在了那一场幻境。
也许,差一点,我便看见了永恒。
但我更在心底劝慰自己,一个不能够爱我的情不自禁的真性的人,又怎么能够算爱我呢?
也许离开,反而是好的。
后来,我离开了那座城市,我们再也不曾相逢。
我又遇见不同的男人,他们喜欢我的温柔、喜欢我的冶艳、喜欢我的单纯、喜欢我的聪慧。
他们喜欢我的眼、喜欢我的眉、喜欢我的嘴。
但是再也没有哪个人,让我萌生拖起行李箱就不计代价奔赴的冲动。
或许也因为,我深深知道,没有多少人经得起这样的深情厚谊。
以及,没有多少人值得。
也许我已经饱经沧桑。
我想我早已不再年轻,更奢侈相信爱情。
我想我眼眶已没有泪光,眼神已不再晶莹。
这一刻,我只是突然有一点想念。
-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