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返在借与还路上的救赎——读孙频小说《鲛在水中央》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曾真正饶过谁?没有谁能宣称,我是这个世上唯一的那个毫无罪愆。孙频营构的隐秘的湖,与其说种在浓密蓊郁幽深的山林中;不如说那是一汪人心之湖,生在繁杂又荒芜的人性丛林里。
清澈的心湖隐藏着最阴暗的杀人秘密,秘密喂大的每一尾游向世事的鱼儿,用无声的泡泡,用肥硕的躯体倾吐着建构着世间最古老沧桑的语言。在生活无数次谋杀我们后,在褪去一个又一个外壳之后,我们还剩下些什么?当梁海涛不再是梁海涛时,当梁海涛是郭世杰时,梁海涛去了哪里?郭世杰又是谁?
徒劳的藏匿,仓皇的奔波,虔诚的救赎,放逐的孤凄,堂皇的献祭里一次次期待被挖掘的审判,谁才是岁月里真正的杀人犯?是谁杀死了梁海涛?杀死了范柳亭?杀死了这样一群人?也杀死了所有的人。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这就是范听寒临死的结论。我心有戚戚。
生活何必找出所有的真相。所有的寻找都是徒劳而且愚蠢。掘开他人的疮疤,到底还是要触及重新剖开自己化脓结痂的记忆。有声的世界里学会无声,让风沙袭掠,让狂澜卷裹,除了承受,别无他法。不当言说,庄严以沉默。世界真相的盖子,何必去挑破?何必要戳穿?真相,往往会反扑反噬;活在假面下,我们才被生活喂养着长大。聪明的人都学会了躲避,在假相里丰富地建构。寒凉地带的生活,最后的躲藏,最后的温情,也许就在建构的假相里。为什么要揭开和剥离?为什么不温顺地接受?我们需要假面甚于真相。
如果无法忍耐,如果我们期待的一切最终如愿发生,最明智的还是当如范听寒的孙女,范柳亭的女儿范云冈那般,选择装聋下去,让真相的声音风干在狂风恣意里,眼里即使饱含着热泪,也要果敢地拒绝聆听最渴望的真相。然后,然后选择离开,毅然追逐自己向往的他乡,生命里永无处安放真正的故乡!没有故乡!生命永远没有安居栖息的地方,人一直在飘荡,人永远一直在寻找,除了死亡。
梁海涛,无从选择出生地的故乡。梁海涛的另一个生命外壳郭世杰,最终选择回到埋葬父母的山林,荒弃的铅厂。退守山林,退回到厚厚薄薄的书里,在一个个字里突围,在一首首诗词中寻找生命的出口,生命的救赎。梁海涛的灵魂逃逸后,郭世杰的身体还要守持住灵魂的最后一点祭祀与礼仪,保持着做人的模样。那身西装,是梁海涛,也是郭世杰对抗这个世界的最后一身铠甲。
天真的岁月,不经世事的质朴被现实永恒判罪服役。生活里顽强地搏斗演绎成了徒劳的挣扎。是苟活,还是游戏?是静默,还是亢奋?是沉没,还是升腾?如果一切终将败给阴暗潮湿的鬼魅,如果没有人能逃脱命运畸变的悲剧,如果真正的归宿永远是遐思玄想,如果注定只能有月的深夜,鲛人才能从湖底升腾哭泣。那个哭泣的鲛人是谁?
梁海涛奔走在一次次借书,一次次还书的路上,他奔走在一个人的孤独的救赎之途中。他杀死了范柳亭们,范柳亭们也杀死了梁海涛们,梁海涛死了,郭世杰还活着。郭世杰替所有的人守护,守护范柳亭的父亲范听寒,守护与他一起下岗打拼的小伙伴。他其实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人背负着四个人的罪愆,他是一个人背负着范柳亭们的罪愆,他更是一个人背负着一个时代的罪愆。在这条借与还的往返路上,没有人不是相欠,没有人不是相还;没有人不是相欠的罪人,也没有人逃脱过必还的罪责。
孙频的小说文本向我们讲述一个巨大的寓言,一个成人的寓言。
我真有些喜欢孙频的小说讲述,在十月铺天而来的雨日,她的小说成功地占据了我。让我再一次巡礼审视生命的真相。
就像我于不经意间抬头,在这个夏天最后日子里,我终于认出了窗外的树,那是刺木通。我看到了隐藏在树叶间红硕的果子,那即将迸裂出血桨般的果子,不等及它们自杀式地砸向地面,我认出了他们,是刺木通。
孙频关于生命的讲述,留在了《鲛人在水中央》的文本里,我想,我对于生命的讲述,留在哪里呢?在空洞的时间里我要讲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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