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月轩记》:1369年,“上海文青”的温情往事

杨维祯去世前一年的名作《壶月轩记》在“2021保利春拍”露面。这是杨维桢存世最晚的三件作品之一,也是它深藏日本100多年后首次向中国人展露真容。
△杨维桢《壶月轩记》
这件雪藏年久但记述累累的神秘名器曾为清宗室盛昱(1850—1899)旧藏,在上世纪初流落日本。如今庐山真面显现,证实了晚其2年创作的倪瓒《壶月轩图》的“上款人”,与其上款人同为一人的推测。在这两件名作的身后,是650年前松江文人圈一个不小规模的展示。
杨维桢在过去20年的书法史研究里声誉卓著,在一些学者心中,他已是相埒赵孟頫的地位。这是一位书法史中极为罕见的能在600年之后再被世人赋予超级评价的传奇书家。作为一件流落域外的神秘名器,《壶月轩记》的露面,无疑给今年夏天增添了一个令人激动的时刻。
倪云林“同袍”秘器
李恒是一位来自江阴的青年,战火曾在几年前烧毁了他的家园,顺水逃亡的他,最终在上海成为了一名渔夫和农民,耕钓之暇,他喜欢读书和学习书画。像所有乐观、活泼的年轻人一样,他到此后不久就有了不少朋友。他似乎在1368年才如愿住进黄浦江畔的新居的,建房前,他特意规划了一间书房,并为它取了“壶月轩”的名字。尽管是草屋,但新房温暖且舒心,他显然在此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就在正月还没完,便迫不及待地请到了杨维祯夫子,为新书房写下这篇《壶月轩记》。
《壶月轩记》是明洪武二年(1369年)写下的,此时杨维祯已是73岁的老人,人生的倒计时显示他只剩下15个月的人间时光。如今可知,在这一年里,杨维祯有元宵节前写下的《梦游海棠诗》(天津艺术博物馆),还有6月写下的《兵火帖》(私人藏),此外,这年的8月他还写过一篇《画沙锥赠陆颖贵笔师序》,不过这件有记录最晚的书作,已近300年不曾露面,存世的可能似已不存在。
△《梦游海棠诗卷》天津艺术博物馆
《壶月轩记》写成后的第2年,洪武四年(1371年),倪瓒作《壶月轩图》,这件作品为乾隆旧藏,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这件作品没有记叙作画因由,但卷后有一系列同一主题的诗歌,将之与《壶月轩记》册对比后发现,其壶月轩主人就是江阴避难而来的寒士李恒。
△倪瓒笔下的壶月轩,台北故宫
作为杨维祯去世前15个月的名器,《壶月轩记》的全体现身,将倪、杨两位大师领衔的多达14名当时文士阵容的创作串联在了一起,这是650年前松江文人圈层的一个生动剪影。作为一件深藏东国超过100年的人间珍迹而言,《壶月轩记》的品貌及体量,在杨维祯存世书作里实属罕见,其艺术和文化价值也是非一般元人可等量齐观的。
是“杨维祯”?还是“杨祯”?
《壶月轩记》自署“杨祯”,对于这个问题,鉴赏家可勿涉狐疑。
原因在于,杨维祯在写自己的名字时,有随心所欲的习惯。我们常见的作品一般是写成“杨维祯”,实际上“杨维桢”“杨祯”“杨桢”均有,不仅“祯”“桢”俱存,有时候干脆就写“贞”,而记载中甚至还有“杨木贞”这样令人惊讶的情况。
十年前的研究流行认为,在60多岁退隐后,杨维祯只用“桢”而不用“祯”,这种说法随着资料的披露已被否定。窥探其中的原因似不会有结果,如果有,或许就跟他笔下夸奖的那些优秀知识青年最终成了渔夫、笔师和裱工一样,不过是文人生于乱世,无奈的自我消磨罢了。
杨维祯来自浙江诸暨的一个仕宦之家,从小父亲就对他寄予厚望。短命的元朝是在他19岁那年才开始举行全国科举的,其父深知这个三年一次的考试对家族的意义,为了他的备考,曾在当地铁崖山上筑书房供其就读,其亦在此楼有5个寒暑的挑灯苦读,期间饭食都用轱辘传送。
31岁那年考上进士并步入仕途,但他的社会人旅途并不平顺,先是在天台做县令时得罪了本土势力丢官,后又因为盐税事务开罪上级,被晾了十年。此后勉强在各地事务里兜兜转转,当熬来江西等处儒学提举的官职时,已是国家倾覆。人生几起几落,不过光阴蹉跎,难有大用,就在山河改颜时节,猛回头的他,已是星霜两鬓的63岁老人而已。
陆颖贵的新“利器”
《壶月轩记》如今以册页的形式保存,在文章结束的最后一开,可以看到提前绘出的乌丝栏已用尽,或许是全文已近尾声,所以书写时觉得没有再补新栏的必要,于是就手便写,尤其是最后几行,要明显地较前篇显出放纵感。
这个全篇尾声的小放纵,十分明显地提示着这支毛笔的精良性能。如下图,这些直切入纸的笔画,骨肉血气俱在,给人一种从纸面上自然长出来的幻觉,仿佛是春天洗净的鲜笋。
再看前篇突出的“点”画写法,紧扣而下便抽笔快走,竟没有任何多余的圭角,这固然是书写的娴熟,但实际也是毛笔精良的突出反映。
这是种叫做“画沙锥”的笔,他在最后一页里其实已经做出特别的说明了。
杨维桢在这一年里十分喜欢使用这种毛笔,这大概是这年春节前才从赵孟頫的老家寄到松江的,它的制作者是一名叫做陆颖贵的湖州青年。
陆颖贵受过教育,总是彬彬有礼,他还长着一嘴十分漂亮的胡须,容止让人感到舒服,尽管他是小辈,但实际已是杨维祯的老朋友了。还在五年前,二人便已相识,自那以后,他制作的“铁心颖”便成为杨维祯十分爱用的一款毛笔,这种毛笔写下的作品,如今也还有存留人间者,比如,3年前(1366年)写下的《赠装潢萧生显序卷》便是这种笔。
△1366年《赠装潢萧生显序卷》
“画沙锥”似乎是制作更加考究的“铁心颖”,杨维祯评价它“劲而有力,圆而善任”,他在这年中秋节前为陆颖贵作文,提到自己喜欢用硬笔,而陆颖贵的笔“称吾心手”,“吾书亦因之而进”。由此可见,杨维桢的书法在晚年能进入大境界,陆颖贵的功劳不小,要知道他在1361年写《题邹复雷春消息图卷》时,曾深憾过没有称手毛笔(“尚恨乏聿(笔)”)。
“画沙锥”之名,来自唐人的著名笔法“锥画沙”,毛笔因是锥形又称“毛锥”,这里只是一个“锥”字的位置调换,立马让这款笔的名字显出了知识层次。那是一个动荡昏黑的年代,大量年轻人无法通过学习文化知识实现阶层的跨越,迫于生计最后投入了这些社会地位不高的领域。所幸的是,还有杨维祯这样的长者认可他们,能一再地对他们表现出褒奖和鼓励——杨先是在几年前为陆写了一篇关于制笔的序,又在写完《壶月轩记》的半年后,为他写了《画沙锥赠陆颖贵笔师序》,这是杨撰书中最晚的一篇墨迹,只可惜已是近300年的音信全无了。
“俞孟京”孤本露面?
《壶月轩记》的文末,杨维祯忽然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孟京”,另一个是“文东”,他称“孟京近日妙书过文东远甚,可副墨一本张其轩”。他显然是在写这个书斋记的时候,见到了“孟京”的字迹了,而且“孟京”的字迹也应该同壶月轩有关,不然怎么会有“张其轩”这个建议呢?另外可以推知,这个“孟京”也是李恒的好朋友。
杨维祯身边叫“文东”的,就是门人陈璧。陈璧,字文东,号谷阳生,松江人。以文学知名,尤善篆、隶、真、草,为元末松江书家。
而“孟京”何人?有一位顾工先生称,此人即与章草大家宋克(1327—1387)友善的俞孟京。这种说法虽然不知道据何而言,不过按情理看,很有可信度。
俞孟京是上海俞庄人,年长于宋克,但是杨维祯的后辈。他至少有仲基、季明两个弟弟,而他和弟弟仲基都是宋克多年的文墨好友,宋克在其送给俞季明的《真草书谱》中称,他的两个哥哥“锐意钟王”,且写字悬腕,有“绝无仅有”的书写功力。
△宋克《书谱》,普林斯顿大学
我怀疑俞孟君可能是《壶月轩记》后页中那位“俞参”,如你所见,这张字功力上乘,四行钟繇小楷齐整精工、神采奕奕,仅就精纯紧凑处而言,或许还胜宋克三分。
《壶月轩记》及相关壶月诗的写作背景很清楚,就是李恒新建了“壶月轩”。这实际是有点像新商店开业,朋友们送来花篮条幅,而做记的杨维祯类似于剪彩和揭匾额红布这样一个尊贵角色。后辈们写好壶月诗作,李恒凑齐了一并给文苑领袖杨维祯过目点评,之后这位长者再写《壶月轩记》,这从情理看很合理。杨维桢应该就是在已写好的一批壶月诗中看到了俞孟京的字迹,才特别做出了这次夸奖的。所以这位俞参值得学问家们关注,因为他很可能正是一直不露真容的俞孟京。
温情相拥的“新移民”
杨维祯就是这样,见到优秀的青年,总是像个慈和的祖父一样,一个劲地表现出对他们夸赞和表扬,比如,他夸宋克的书法,直称“余有所著,必命仲温(宋克字仲温)书之”。他这般奖掖后进,除是儒学功深,深层的原因,恐怕还与其“新移民”的身份有关。
杨维祯可能是在1358年以后就定居松江了,此期的松江还吸引来了包括文史大家陶宗仪、文学家钱惟善、藏书家孙作等这样的人物。他们实际上都是避难到此的。元末国家动荡,但松江地区社会却比较安定,一个原因是这里位置较偏,并非兵家眼中的战略要地;参差纵横的水路,也让这里不至于闭塞隔绝;而相较于苏州这样的大都,其土地价格和生活成本都要低得多,此外,这里的东面有大量江、海泥沙冲击、滩涂出的土地,这种土地肥力不差,只要有力开发,便能够填饱劳动者的肚子,它不似杨维祯的老家浙中地区,有大量一点就着的失地农民,随时在为革命军输送血液。
天下的巨变,将各地不幸遭遇者聚集到了松江,而“会稽”杨维祯本质上不过是这些外来者的杰出且年长的代表而已。在《壶月轩记》和《壶月轩图》诸人题诗中,就能看到自署“天台”“澄江”,还有“陈留”“西夏”的,他们基本上可以确定都同李恒这般,是来自外地的青年人。
△本帖
此时松江避难的文士雅游相翼,让后来的文徵明颇为赞赏,称当年真是“风流文雅,照映一时”。新移民有更加渴望融入当地社会的心理,这些接受过教育的人相较也要更为擅长于此,而作为国家不幸时代的亲历者,老年人对于年轻的遭遇者也会更有同情心。“会稽杨维祯”见优秀就夸赞的美德,与其说是老儒功深,不如说是长者的悲悯,以及新移民更加开放和乐于融入与交流的内心。
杨维祯《壶月轩记》和倪瓒《壶月轩图》的后面,是总计有多达14位当时文士的“壶月诗”。在经过650余年的时光洗礼后,它们中的有些作品可能是这些人仅存于世的唯一痕迹了,光阴差点就湮灭了他们。在这个围绕外地寒士李恒新建草屋的背后,我们实际是看到,这个动荡岁月里,一个新移民与新移民相互拥抱,然后本地人也一起前来抱团给予能量的温情场景,这是汉字诗歌和汉字书画,曾给这个国家的人在艰难岁月里快速凝聚在一起的一次生动展示。
“铁牛大人”的现代启示
《壶月轩记》作为杨氏晚年小字序文,可与同一年写下的《梦游海棠诗》合称二美。
实际这两件的书写相距仅十多天,但观感还是有明显不同,核心的原因是《壶月轩记》使用了乌丝栏,所以整体观览起来不似后者茂密,而要多出几分孤冷的清秀气。
这种小字章草书写的长篇诗文,且使用了乌丝栏的,应该要数4年前的《张氏通波阡表卷》,这件也是杨氏顶格的名器,现为东京国立的公藏。
如你所见,这两件的观感也是有一眼不同,我们可试着做点比较,以增进理解。
可以看到,【青】的下部,右边两张是《壶月轩记》的,写法要更加紧凑,字形也显得高挑。
又如,【淞】字,右边《壶月轩记》的写法也要更加高挑挺拔一些,
这种情况又如【会】。
《张氏通波阡表卷》只早《壶月轩记》4年,但有此差别,相信还是跟陆颖贵的画沙锥有关系,因为硬笔天然助于塑造骨硬的笔画和精瘦高挑的字形。当然,二卷的艺术效果,则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的问题了。
杨维祯对自己的书法颇不以为意,他在给陆颖贵的文章称自己的书法“不过山经野史”,这是自谦,但他的不甚关心,大底也是实情。杨无论生平言语,还是笔下字迹,都见不到那种职业书家常有的令人讨厌的矜伐,作为一位文名昭彰的艺苑领袖,书法于他而言,视之小技不难理解。
超过20年,杨维祯书法都是书法史研究里的一门“显学”,他是书法史中罕有的在身后600年再次迎来超级评价的书法家。这是一种十分传奇的成就。
仅就他个人书法本身的格调来说,更妥帖的说法,应该是它是杨氏思想和人格的一种“折射”。作为陆象山(1139-1193)的信徒,他倡导自我,曾作《大人词》,号称是一个天子不能笼络,王公不配同俦,但身备万物的“铁牛大人”。他会将文学的歌颂对象布施给了商人、工匠、艺妓这样的“下层人”。他又主张“自然”,认为人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存在,他尤其反对文学创作时“执笔呻吟、模朱拟白”。
人们如今实际对杨维祯书法进行了有现实意义和价值的“现代解读”。在此背景下,他那狠重、奇特、怪异、突兀、跳荡的笔迹,也就被赋予了新的情感和意义。这是绝大多数元代书家也没有的待遇。
晚年的杨维祯,有四位妾室,她们皆擅声乐,出游时,一家人是乘大画舫,想去哪玩,就去哪玩——“豪门巨室,争相招迎”。这种有演艺性质的出游,曾让时人不无感叹地说:“可怜一解杨夫子,变作江南散乐家”。
要知道,在成为江南“散乐家”之前,杨维祯曾是一位铁崖山上靠轱辘传食的读书郎。世界就是这样,只要故事还在发生,就没有人会被终极论断,这是“铁牛大人”给现代人的一个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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