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散文)
二叔的祖上不光彩,有要饭的历史,到二叔这一代就成了资本,二叔凭此做起了队上的“一把手”。我原来对于队干部的理解是派工的人,那年高中毕业回乡,做了完全的农民,便知自己理解肤浅。二叔正做着队长,管一百多号人的生存,二叔的日子里三天有二天头痛,头上就时常缠绕罗布汗巾,本是洁白的质地,汗与头发的排泄物全在上面附着,本质已无法了解。那圈酱色的汗巾几乎就成了一种征兆:队长欠恙。可是二叔还是将队上的生产安排得有条有理,全队老少妇男,出工的人全是尽力尽心把活儿干好。二叔并不脱产,同样挣工分。用牛耕地,这种见功夫的活二叔是绝了,牛很服贴地在他的鞭下走,牛的四脚和二叔的双脚在泥水间抽动行走,沉稳,从容,只见犁铧翻卷起田泥溅起浅浅的水花,二叔的吆喝只是耕作的歌喉渲泄,或者自我驱赶劳作的单调,——吆——吆,单字的吆喝在空旷的田野飘飞,惊起远处三两只麻雀。二叔一手扶犁一手挚鞭,牛鞭只是小小导具,让耕田画面完美,高扬的鞭从未落在牛背上。二叔头上的汗巾在阳光下闪烁灿灿的光华。可惜,二叔不出两天又会头痛,他皱着眉头病歪歪的样子在田埂上走过去,头上汗巾的味道和身上的威严混和着田野的清香。
最辉煌的节日是秋后算帐分粮,二叔仍然裹着汗巾,不过已洗刷且是浆洗过的,头也刮光,仍然是酱色的汗巾中可见刮青的头顶。人到齐了,孩子们在外边追打嬉戏,女人们集中在一角叽叽喳喳,手里忙着纳鞋底,二叔站起来,摸摸头上的汗巾,眼睛亮亮的说:“今年的收成,我们一起核实一下吧。”大家仰头望着自己的队长,一双双眼睛是一盏盏灯。
有一年秋收后,男人们议论到外面去挣钱,大家偷偷地约定时间。那一晚,无风无月,夜黑里大家背着简单的行装出走,山坳上站着一个人,大家一惊,那人却走过来,是二叔,他挨个儿摸摸他们的肩头,低声说:“你们走吧。”大家心一热眼睛里潮潮的。后来,公社叫二叔去说清过一次,不知是否说清。以后我就离开了乡村。
我再回乡土已是二十多年以后了,二叔仍然健朗,头上的汗巾已换成一顶黑呢帽,他的三个儿子都已另立门户,他不再下田耕作。我问:“您头痛的毛病好愈了?”他摘下黑呢帽,摸摸光溜溜的头,说:“你怎么记着那些年的事?”
二叔是地道的农民,贫穷与光荣,权利与地位兼得,他至今仍是一个泥土喂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