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祥鹭 |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一
六月中旬,我搬到坛南湾居住。
步行不足百米处,是白色沙滩,碧海蓝天。海边有木麻黄,有礁岩,有木屋,还有夜夜笙歌。本是一心求静,给自己一点时间和空间,不曾想倒是热闹更甚,多了几分烟火气。
远方么,我留在了很多人向往的那个远方。
做这个决定,说来好笑,犹豫居然长达半年之久。一方面是难以割舍家中事务,怕父母操劳,自己独享清闲,难免生出自私之嫌;另一方面又图耳根清静,修身养性,多求长进,避免课业被杂事缠累,心生懈怠。人是纠结的动物,尤其是女人,对于选择,对于进退,须得摆出多大的阵势,反复几次自我争辩,方能得出一个结论。
后来,终于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不再动摇。行李不多,几本书,一个电脑,三两件薄衫,满足日常的生活需求即可,我象征性地搬离了家。当然,还需与母亲约法三章,周末必须回家,工作日再挑个时日回家吃饭等等。先作势一一应允,这是我一贯的作风,虽是不好,但是态度上总是能赢得压倒性优势。
工作与生活,因为一片海的缘故,开始和解,各自明确起来。我偏爱海上日出与日落,常毫无征兆地早起,外出,人活的简单,也轻松了,以至于常常反思,曾经的生活究竟是被什么占据满了,连续疲乏奔跑。舍近求远,因小失大,不是每个人都在犯的错误么?如此说来,你与我变成了共犯,不自知亦或自知,日复一日。
雨,下的毫无征兆,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夜阑卧听风吹雨,长伴海浪声。久违的雨天,倒给人一种新鲜的期待。住在海边以后,不必为雨天行路而发愁,也不必为雨具单薄而忧心,原来在这些以先,我早已放弃了出行,放弃一切不自然的遮风挡雨,接受着这一片天与海真实的馈赠。
雨,是台风的预兆。火烧云格外绚烂,仿佛可见天空之城金碧辉煌的模样。魔幻现实主义的云,变化着万千模样,在台风席卷海岛之前,妖冶地提醒着岛上民众。在时代发展的今天,人类以为攒足了生存的底气,却在更为凶猛的环境中低下高贵的头颅。曾经的台风是,现在的疫情也是。
二
我喜欢海。
小时候住在苏澳码头,在2002年时举家搬迁到城关,几年间还变换过一次居所。经历着搬家,安定,搬家,再安定。一路上走走停停,不再有一片完整地记忆的砖瓦,而家也着实离海越来越远了。
苏澳码头曾经有一个船厂。加起来整个码头不到十户人家。午后总是伴着铮——铮的修船打铁声,码头的海充斥着厚重的汽油味,这样的气味影响着海里的鱼类,蔓延到鱼肉中去。年幼的时候,总是抗拒吃带有汽油味的鱼类,而我们的生活又别无选择。即使母亲辅以花生油和酱油香煎,但也难以消除那入骨入肉特殊的气味。
苏澳码头是没有干净的沙滩的,但是坛南湾有。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一帧一帧的过往。我庆幸眼前的这片海干净,纯粹,有时也毫不留情地被一首首露天点歌台的经典老歌带回一九九九年的夜晚。那时的夜空更加透亮,码头只有一盏小卖铺的白炽灯,与渔船上的灯火互相呼应。整片星河在天台上空铺展开来,月光下的萤火虫格外清晰,虫鸣与海浪一唱一和,那是海岛码头独有的,我的夏夜记忆。
耳边的歌声换了年代,二十年过去,也换了一片海,换来了另一片寂寞的人。仔细想,其实不然,只是当时的孩子长大了罢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大人。
独处久了,人就像沾染尘埃。
热闹久了,人就想独处一室。
天上的星星少了,地上的人也少了。我们学会了躲藏,像星一样。
三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变老的征兆,人总爱在夜里回忆,回忆一颗星的陨落以及,另一颗星的升起。沿着星的轨迹,仿佛能瞥见自己的未来的路。
坛南湾海域上空的星很密集,是城市夜空少有的星河模样,在海的上方,温柔地照看着沙滩上的行人。我很久没有看到如此清晰的星空了,很久,以致于想起了很多人,很多年轻的逝去。这上半年,夜空最亮的星,从尘土里剥离,回到他本初的位置。一个名字在地之极逝去,也许会在天之涯的某处亮起。
人所追求的永恒,不会永远存留,却会永久离开。然后用伟大的文字与形容词修饰,一遍一遍温习伤痛。这个年纪,离死亡好近,近得令人消沉且麻木,了无期待得过且过,像是突然懂得了何为活在当下——没有选择罢了。
明天,以前不觉得,竟这般地遥远了。
朋友说,现代人所谓的生活压力,不过是家务多,自由时间少,钱不够花罢了。她轻轻地笑了,苦笑,我知道,她不过二十多岁地年纪,已经承担了关于父亲位置的永久缺席,母亲患病,而自己还想努力考研究生的窘迫。她没哭,我的眼角湿润了,同为女孩,佩服她的勇气与决心,也心疼她的负重前行。
我想起,还有另一位朋友,在高中时送走了患病的母亲,与父亲相依为命。这样的缺失,在完满的生活中漏洞百出……或许煎熬的从来不是生活,而是未知的人寿。原来慢慢老去,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祝福。
所以在过往的千百个日夜更替中,人究竟凭借着什么样的自信,来允诺明天?
我想躲起来。
躲避时间,躲避拥有,躲避失去。
追忆似水年华,不舍昼夜。而我想要躺在大海的摇篮里,永远做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