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楚国灭国无数,强大无匹,却为何直到楚庄王时才被承认霸业?
这才是真正的春秋之楚庄王(15)
主笔:闲乐生
公元前598年,陈国司马夏征舒弑君,陈国大乱,楚庄王志在称霸,于是出兵平定了陈国之乱,并处死了夏征舒。当时,楚国的最大对手晋国政坛不稳,晋国国君晋景公及其执政郤缺都是刚刚上台,对中原的控制力有所下降,所以,楚庄王决定,干脆把陈国就此灭掉,收为楚县。县者,古意悬也,也就是由楚王直接控制的边境地区,虽有县公,但并不世袭,乃是贵族到官僚之间的一种过渡产物。
陈国位于今河南淮阳一带,这里是楚国的门户,地缘位置非常重要,按说,楚庄王这么做,也是出于地缘战略的考虑,并无不妥之处。
所以,楚国文武群臣,乃至各县县公和南方各属国的国君纷纷前来朝见,祝贺楚王开疆拓土,唯有大夫申叔时一句好话都没说。庄王到底是年轻人,有了成绩得不到表扬心里就不痛快,于是责问申叔时:“夏征舒无道,杀死了他的国君,寡人带领诸侯帮陈国百姓讨回了公道,诸侯、县公都来庆贺寡人,只有你独独不贺,是何缘故?”
申叔时却并不回答楚庄王,反而讲起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人,比较粗心,没锁好牛棚就去打麻将了,赌的兴起,把喂牛的事也给忘了,结果这只牛饿得不行,跑出牛棚冲到邻居的庄稼地里吃起了霸王餐。这邻居一生气,就把他家的牛杀掉做成'嫩牛五方’吃了。这场民事纠纷案如果让主上您来处理,该如何判案呢?”
“这事儿邻居就做得太过分了,不就是吃了你点庄稼吗,至于杀了人家的牛吗?”
“正是如此,夏征舒有罪,一人之罪也,吾王讨其罪足矣,又灭其国,这和那杀牛的邻居有何不同?这又有什么好庆贺的呢?”
与战国时代的兼并风潮不同,春秋时代虽然也灭国,但绝不认为这是一种正确的行为,除非你灭的国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否则就会被君子们认为“不义”。当时的主流思想还把“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当作一种大功德。比如《礼记》上就说,武王克商后,封黄帝之后于蓟,帝尧之后于祝,帝舜之后于陈,夏后氏之后于杞,殷之后于宋,还封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式商容之闾。也就是说,即便对方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但灭了国之后,还是得留点地给人家,做到香火不能断、待遇不能没;最好,还能给远古圣王的后裔们也多封点地,大家共享荣华,皆大欢喜。这才是大道,这才是兴灭继绝的圣人之行。
所以,楚庄王一听,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说道:“寡人明白了,寡人用伐罪之名号召诸侯,不能以贪人之地结束。做霸主,名誉很重要。中原诸侯本来就歧视我们楚人野蛮,我们更要学他们讲道理啦。”于是庄王就从晋国召回了逃亡在外的陈国太子,立为陈成公,重新恢复了陈国的社稷。但庄王也不想就这么白忙活了,便从陈国的每个乡里抽一户人家去楚国,集中住在一起,称为夏州(今湖北夏口),以彰其征讨夏征舒之功。
楚庄王的这个行为,历代楚王都没做过,这是楚国加入华夏价值体系的重要一笔,所以得到了孔子的热烈表扬:“贤哉,楚庄王!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
看来,楚庄王的行为是大大符合儒家思想的。汉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也说:“王者之法必正号,绌王谓之帝,封其后以小国,使奉祀之;下存二王之后以大国,使服其服,行其礼乐,称客而朝。”所谓存二王之后,对周而言,即保留夏与商后裔之待遇、服色与礼乐;对汉而言,即保留秦始皇陵、陈胜(秦始皇、陈胜皆无后)的守冢,并保留项氏族人的待遇;对魏而言,即保留汉献帝之山阳公待遇;对晋而言,即保留魏国曹奂(陈留王)、蜀汉刘禅(安乐公)、东吴孙皓(归命侯)之爵位。这也就是董仲舒所创造的“春秋大一统”之说。当然,从南朝刘裕的武人寒族上位之后,便不行此道了。
陈国问题结束之后,楚庄王下一个处理的就是郑国。郑国地处中原之中,其南郊诸邑紧迫楚方城隘口,威胁着楚北进中原的门户,楚若不能服郑,则非但无法饮马黄河,争夺霸权;甚至无法确保陈、蔡之安全。然而,自从前几年郑国叛楚归晋后,楚庄王虽连年攻打郑国,却始终没有打服过这个墙头草,归根结底,仍是晋国武力干涉的结果,庄王很恼火,他决定玩一次大的,彻底搞定郑国。
这个时机,很快就到了,公元前597年,晋国执政郤缺去世,他的副手荀林父接替了他中军将的职位,主持晋国军政。短短三四年,晋国已经换了三任执政(赵盾,郤缺,荀林父),政局必然有所震荡。庄王敏锐地感觉到,这也许就是自己拿下郑国的最好机会。
于是在公元前597年春,庄王大起三军,浩浩荡荡,杀到了郑国城下,将郑都团团围住,一连十七天,每日昼夜攻城,打得郑国人哭爹叫娘,叫苦不迭。春秋时期,凡国有大事,都要进行占卜,如今就是郑国最危险的时候了,怎么办,占卜呗!
这就是当时社会人们的思维逻辑:碰到了难事没关系,让上天来帮助自己做抉择,就算失败,咱们都认了,因为这是天意,不可违也。
于是郑国的太卜开始为老天出选择题了,第一道:我们撑不下去啦,投降求和可以吗?
老天回答了:不吉!——那也就是说不可以求和。
郑国人一看,老天不让我们投降呢,那只好出第二道选择题了:我们不求和了,但城墙已经被楚军攻破一个大口子,眼看就要陷落了,我们一面在太庙痛哭,一面把战车开到街巷中与楚军死战到底,这样可以吗?
老天回答了:吉利!——那也就是可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
好吧,我们就按照上天的旨意做吧!于是郑国的贵族纷纷跑到太庙里大哭起来,守城的将士们一听,也悲从心来,抱着武器号啕大哭,一股悲愤的情绪弥漫在郑国上空。
与此同时,楚军已经在城东北角攻下了一个大口子,正要冲进去结束战斗,突然听到城内哭声震天,好不凄凉。庄王看到如此情景,不由起了恻隐之心,叹道:“唉,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哭,算啦,兄弟们,撤!”说着命令大军撤退十里,可楚将王子婴齐没领会领导意图,还顶嘴:“大王你有没搞错,弟兄们辛辛苦苦打了十几天仗,眼看就可以攻陷城池了,咱们干嘛要退师啊,这不是功亏一篑了吗?”
庄王道:“你懂什么,揍人容易,揍得人心服口服就难了!郑国人已经知道我楚国兵威,却不知我德,所以寡人退师十里以示德,看郑人是投降还是抵抗!”
这边厢郑国人正哭得不亦乐乎,突然见楚军退兵了,还以为晋国的援兵到了,赶忙收住眼泪,趁机加修城垣,男女皆上城巡守。庄王一看,原来郑国人没服啊,于是继续攻城,在此期间,晋国人迟迟不来救援,结果三个月之后,郑国人终于撑不住了,他们决定投降。这一次,他们是心服口服了。
于是,楚庄王率领楚军意气昂扬地从皇门入城,没多久,便看到郑襄公光着膀子站在路边,左手牵了一只羊,右手拿着郑国的国书与地图,还拉了一车郑国祭祀的礼器,耷拉着头向楚庄王投降道:“我违背天意冒犯了君王,使君王带着怒气来到敝邑,这是我的罪过,岂敢不唯命是听?您把我放逐到江南蛮荒之地吧,或者把我当奴隶赏赐给诸侯,我都唯命是听。但如果君王您还能顾念从前的友好,顾念郑国列祖列宗的面子,而不灭绝我国,让我国能重新侍奉君王,等同于楚国的诸县,这是君王的恩惠,也是我的心愿。请君王您考虑一下吧!”郑襄公此礼,正是当年武王伐纣,商朝贵族微子的投降之礼,之所以要肉袒牵羊,是表示自己已是对方的奴隶,犹如羔羊,任您宰割。
楚庄王现在,可以随时灭了郑国,但他深知现在还不是灭亡郑国的时候。郑国傍靠王畿,其西境要塞虎牢扼守京师洛邑通往东方的孔道,楚若灭郑,便将周王室置于肘腋之下,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嫌疑;而这与楚庄王的争霸策略是不符的。楚庄王的策略,是要融入华夏,做华夏的领头羊,而并非要与整个华夏为敌。而且,郑是晋楚两强之间的重要缓冲区;有郑国在,楚国的对外政策可以很灵活;而如果兼并郑国,那么就与晋国直接接壤,政策上选择的余地反而会小很多。
于是,经过认真考虑,楚庄王力排众议,表示:“郑君能够为了国家如此不顾脸面,必然会受到民众的拥戴,看来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寡人不可以断绝他们的社稷,这是寡人的原则,也是郑国百姓的心愿。”
郑襄公听后,拜伏在地,痛哭流涕,从此对庄王心服口服,对楚国死心塌地。
于是,楚军退兵三十里,和郑国讲和。庄王派大将潘尫进入郑国结盟,郑襄公也派自己的亲弟弟子良到楚国做人质,以示归服。中原各国听闻此事,纷纷倒向楚国,史书记载:“诸侯闻之,皆朝于楚。”
看来,楚庄王能以非华夏的身份,独独踏入春秋五霸的殿堂,这与他不吞并陈郑之举有极大的关系。特别是在此之前,楚国常常自视蛮夷,处处抵触华夏意识形态,以吞并、欺辱小国为乐,所以历代楚王虽然灭国无数,却仍被中原诸侯排挤,而不得入春秋五霸之列;只有楚庄王,反其道而行之,在争霸过程中时刻打出正义的旗号,择天下淫乱而征之,只平乱而不灭人国,最终扭转了中原各国对楚国的偏见。虽然由于身份的关系,楚庄王无法如齐桓晋文般行“尊王攘夷”之道,但他仍然成为了历史上公认的春秋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