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及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多数时候,汲汲于生,汲汲于死,朝乾夕惕,只争朝夕,岂有百年之等。
光绪十三年(1887),李提摩太曾向李鸿章建议,中国应每年投入百万两白银进行教育改革。李断然回复:“中国承担不了这么大一笔开销。”李提摩太解释道:“那是‘种子钱’,将来会带来百倍的收益。”“何时能见成效?”“需要二十年,才能看到实施现代教育带来的好处。”“我们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正常情况下,对于一个国家而言,二十年不长,况且教育乃国家之大本大源,培源固本,理所当然。就清廷而言,平定太平天国后,亿万生民,生息休养,洋务运动,风生水起,迎来所谓的同光中兴,看似来得及,实已等不及。倾厦独撑,危机四伏,外人不解之,惟有锔盆锔碗锔大缸、锔了东庄锔西庄的中堂大人知其底细。
维新派人士也等不及。戊戌变法时,王照劝康有为多立学堂,待风气变,再行新政。康不以为然:“列强瓜分在即,如何来得及?”当时状况,外则列强竞逐,九土欲裂,救人救其急,内则庐舍为墟,粮米尽罄,防民胜于防寇。多年后,王照在其《小航文存》中意味深长道:“来得及,来不及,都是不贴题的话。”情绪化立场、草率性盲动是康有为政治上的不成熟,这也是后人对此次运动评价不高的原因所在。
革命党人也等不及。一个民族的精神面貌,全由政府性质决定,领袖心态扭曲,全社会随之,庚子事变后,革命渐成主流意识。光绪三十一年(1905),严复伦敦逗留期间,孙中山正在北美,遂风尘仆仆赶往伦敦,试图劝其支持革命。二人晤谈国家前途,严复温和说理:“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于丁,为今之计,唯急从教育上着手,庶几逐渐更新乎!”孙则回答:“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君为思想家,鄙人乃执行家也。”这样的谈话,不求化解分歧,但求相互理解,谁都说服不了谁。其生命中所发生的一切,皆与革命目标相关联,虽曰等不及,却还需等,马超俊尝问孙中山:“革命何时可以成功?”“要一百年。”“要牺牲多少人?”“要两亿人。”辛亥革命的成功,对孙中山而言,来得太过突然,本就是个意外。
从主张君主立宪,到宣传排满,从主张开明专制,到拥护共和,从主张反对复辟,到再造共和,梁启超一生流质善变,却是败而不耻,败而不伤。三观未定,坚持超不出三天,去留不强求,永远别说永远。大变动、大转型时代的特点,新思想层出不穷,不等一种主张成熟,想法已被覆盖,不等一项注意定焦,目光又要转移,此也基于有病乱投医。其言“中国人士,寡闻浅见,专己守残数百年,若坐暗室之中,一无知觉”,扭转数百年之痼疾,庸常而冗长,非一日之功可为,即便革命成功,基础不变,依然故我,康德1784年便有清醒言论:“通过一场革命,或许可以实现推翻个人专制以及贪婪心和权势欲的压迫,却不能实现思想方式的真正改革;而新的偏见也正如旧的一样,将会成为驾驭缺少思想的广大人群的圈套。”此一观点,历久弥沉,更发人深省。
即目所见,处处不堪,鲁迅为此先弃医从文,后弃小说而杂文,写作动机由文学创作,转而直言批判,犀利表达愤怒,终于杀出了一条生存的血路。匕首投枪式见诛文字,在于刺痛,在于警醒,而不必隐晦寓意,曲笔阿时。天命昭昭,时不我待,嫌潜移默化太慢;天地无光,风长路远,春风化雨太迟。
真实世界无主角,无主题,不同视角观察同一事态,自会有不同看法。孤山鹤去,隔林鹃啼,旷日弥久遇到忧患成疾,远水近渴矣,上下求索遇到意志恒心,缓不济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