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47
向觉明达属题Legouis与Cazamian合著
英国文学史
一
火聚刀林试命回，又敦夙好拨寒灰。荒城失喜书棚在，也当慈仁寺里来。
【笺说】
1956年，向达请钱钟书为他的一本书题诗。这本书是Legouis与Cazamian合著的《英国文学史》（按为法人埃米尔·勒古伊和路易斯·卡扎米恩合著的《英国文学史》，后为牛津大学出版社翻译为英文，一直热销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这本书有一个故事，见于钱先生在第一首诗题后的自注：“君四年前自朝鲜归，道出安东，得之故书摊。为人借去，久假不归。比以事绝交，书遂还。”钱先生因而有所感慨，遂写此诗。
向达，湖南淑涌人；字觉明，笔名方回、佛陀耶舍；1919年考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1924年后任商务印书馆编译员、北平图书馆编纂委员会委员兼北京大学讲师；1935年秋到牛津大学鲍德利（Bodley）图书馆工作；在英国博物馆检索敦煌写卷和汉文典籍；1937年赴德国考察劫自中国的壁画写卷；1938年回国后任浙江大学、西南联合大学教授；抗战胜利后，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兼掌北大图书馆；建国后，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图书馆馆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文革”爆发后惨遭批斗折磨，不幸辞世。
钱先生于英国牛津留学期间结识向达，那时向达是钱家的常客，自此两人保持了长久的友谊。（参见《清音河（La Seine）河上小桥（Le Pont）晚眺》笺说）
这里的三首诗，原录于《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五百六则。第一首诗的文字收录《槐聚诗存》时，有改动，原为：“火聚刀丛试命回，又敦夙好拨寒灰。残糟馀米都盛取，也当慈恩寺里来。”
第一首诗，写再得得此书的经历。
火聚刀林试命回，
首句写道，火海刀林中，豁出性命冒险才回来。
“火聚刀林”，犹如火海刀林。语出《观佛三昧海经》：“五百亿刀林地狱，五百亿剑林地狱，五百亿刺林地狱……，如是流火烧阿鼻城，令阿鼻城赤如融铜。狱卒头上有八头牛，一一牛头十八角，一一角头皆出火聚，火聚复化成十八辋，火辋复变作火刀。”此指朝鲜战争的险恶环境。
“试命”，拿生命冒险。姜夔《白石道人诗集》卷上《待千岩》：“若人金石心，试命洞庭浪。”此语，《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五百六则录此诗有注曰：“'且去昭州试命一遭’，章子厚语。见《墨庄漫录》卷一。”钱先生的自注，见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一第十六则，全文曰：“绍圣初，逐元祐党人，禁中疏出，当责人姓名及广南州郡，以水土美恶系罪之轻重而贬窜焉。执政聚议，至刘安世器之时，蒋之奇颖叔云：'刘某平昔人推命极好。’章惇子厚以笔于昭州上点之云：'刘某命好，且去昭州试命一回。’ ”
1950年，向达先生送自己的小儿子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第二年，党和政府请他参加了第一届赴朝慰问团。此句所写，即向达入朝而回之事。
又敦夙好拨寒灰。
次句说，又勤勉于旧日的喜好，像拨弄寒灰，阅读这不再流行的书籍。
“敦夙好”，勤勉于昔日的喜好。语出陶潜《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诗书敦宿好”。“敦”，勤勉。“夙好”，旧日喜好。
“拨寒灰”，拨弄已灭的炉火，比喻欲使无望或已死事物复有生机；“寒灰”，死灰。《三国志·魏志·刘异传》：“起烟于寒灰之上，生华于已枯之木。”此指阅读旧时的、今已不流行的书籍。
此句写向达又重温旧日的喜好，阅读这本不再流行的书籍。
荒城失喜书棚在，
第三句写到，在荒城，令人惊喜至极地发现还有书摊存在。
“荒城”，荒僻之城。此指钱先生题目后自注中的安东，即今丹东。
“失喜”，喜极不能自制。唐杜甫《远游》诗：“似闻胡骑走，失喜问京华。”
“书棚”，书摊。韩愈《西墅》：“书棚落幽蠹，佛幔掩馀香。”
也当慈仁寺里来。
末句说，也权当一回到慈仁寺里掏了一把书。
此句钱先生有自注：“清初慈仁寺廊下为旧书聚处，见孔东塘《燕台杂兴》诗。”孔东塘，即孔尚任，清诗人兼戏曲家。其《燕台杂咏》诗云：“弹铗归来抱膝吟，侯门今似海门深。御车扫径皆多事，只向慈仁寺里寻。”孔尚任自注此诗云：“王阮亭（王士祯）司农，龙门高峻，寒士不易登造，每过慈仁廊下购书，乃得一望颜色。”说的是王渔洋喜欢逛慈仁寺的旧书摊，读书人慈仁寺，有可能王渔洋掏书时能见到他。
“慈仁寺”，即今北京报国寺，自清初即为京城庙会之所，又为文玩旧书麇集之地，文人访书之所。
二
费尽胭脂画牡丹，翻新花样入时难。覆瓿吾与君犹彼，他日何人访冷摊。
【笺说】
《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五百六则录此第二首诗时，三四句与此有异，初作“与君亦有流传作，更累何人访冷摊。”后又改为“灾梨覆瓮应同慨，万一何人访冷摊。”收入《槐聚诗存》，更有第三次修定。
此诗概叹人有新旧，难以入时，就如旧书一般。
费尽胭脂画牡丹，
首句说，浪费了多少颜料来画牡丹。
“胭脂”，用于化妆和国画的红色颜料，此处指画画的红色颜料。宋李唐《题画》：“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钱先生《宋诗纪事补订》第三册录李唐此诗，加圈表示欣赏。
建国初期，用马列主义思想来研究历史、文学，言必称马列，成为一时风尚。此句特意拈出“胭脂”这样一种红颜料，当有暗示在，红色是新中国的流行色。
翻新花样入时难。
次句说，要创造新花样，进入时尚潮流却很难。
“翻新花样”，谓创造新花样。清芙蓉外史《闺律》：“翠钿珠镮，只怕炉工欠巧；杏衫蓉带，总宜花样翻新。”
“入时”，入时人眼，比喻随顺时代风气。唐朱庆余《闺意呈张水部》：“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读到此二句，不禁令人想起陈寅恪的《文章》一诗：“八股文章试帖诗，宗朱颂圣有成规。白头宫女哈哈笑，眉样如今又入时。”二人的诗，连“入时”二字都相同。
覆瓿吾与君犹彼，
第三句一转，不在说“画牡丹”，而是说起自己和向达来：这书就盖酱缸吧，我和你就如这书一样啊。
“覆瓿”，形容著作无价值，只能用来盖盛酱的瓦罐。《汉书·扬雄传》载：刘歆曾观看扬雄的著作《太玄》与《法言》，“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
“彼”，指向达购回的《英国文学史》一书。钱先生此句自注：“二十馀年前此书盛行，今则刍狗已陈矣。”（刍狗，草扎的狗，用作祭祀；比喻过时无用之物；语出《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魏源本义：“结刍为狗，用之祭祀，既毕事则弃而践之。”）
他日何人访冷摊。
末句写道，他日还有什么人能访冷落无人的旧书摊呢！
“冷摊”，很少有人光顾的地摊，此处具体代指旧书摊。曹经沅《甲戌元日寄怀散原翁北平》：“慈仁双松今未枯，冷摊访古思王朱。”
此句言外之意谓，书犹如此，你我二人的研究也不会有人过问了。
三
一瓻书借诚痴事，双泪珠还亦苦心。太息交游秋后叶，枝头曾见绿成阴。
【笺说】
《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五百六则录此第三诗时，第四句为“枝头犹忆绿成阴”，且句后注曰：“此人亦余旧识。”此人，当指曾向向达借书“久假不归”之人，具体何人不详。
第三首诗感叹老来，交游愈益稀少。
一瓻书借诚痴事，
首句写道，借书后，拿一瓻酒来还书，真是书痴的痴迷傻事。
“一瓻”，指酒一瓶。古人借书，还时以酒一瓶为酬。“瓻”，盛酒器；《广韵 六脂》：“瓻，酒器，大者一石，小者五斗，古之借书盛酒瓶。”因“瓻”字音与“痴”字近，后人误以为“痴”，遂有“借与人书为一痴，还书与人为一痴（瓻）”的俗语；邵伯温《闻见录》云：“俗语：'借书与人爲一痴，还书爲一痴。’尝疑借书还书，理也，何痴之云？后见王乐道与钱穆四书云：'出师颂最绝妙，古语借书一瓻（痴），还书一瓻。’乃知今人讹以'瓻’爲'痴’也。”钱先生此句的“一瓻书借”，即是是借书还以一瓻酒之谓也。
钱先生此句是对古人痴迷于书，借书还一瓻酒的行为，表示了肯定。
双泪珠还亦苦心。
此句写道，还书像交还回了一对明珠，惋惜得落泪，也是内心苦涩。
“双泪珠还”，语出唐张籍《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苦心”，即心苦，心内苦涩，非用心良苦之义。陆游《有感》：“但令有月同幽梦，更用何人识苦心。”
此句夸张描写，借书归还的恋恋不舍之状。
太息交游秋后叶，
第三句写道，真是令人叹息啊，诚挚的交往如秋后的树叶，日渐稀少。
“太息”，即叹息。屈原《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交游秋后叶”，交往的人，如秋后的树叶，日渐稀疏。语出金农《《闭户不读图》》：“故人笑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钱先生在《谈交友》一文中曾提及金农此诗：
一百年前的穆尔定也在同样萧瑟的气候里，感觉到“故友如冬叶，萧萧四落稀”的凄凉。对于秋冬萧杀的气息，感觉顶敏锐的中国诗人卢照邻、高蟾直到沈欽圻、陈嘉淑，早有一般用意的名句。金冬心的“故人笑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更觉染深了冬夜的孤寂。《随园诗话》卷九：“余爱诵金寿门'故人好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回疏’之句。杭堇浦先生曰：'此句本唐人高蟾“君恩秋后叶，一日一回疏”，不足为寿门奇。’”
钱先生在此用金农此句诗意，不是说故人渐少，而是说诚挚的故人交流渐少，古意不存，连书也“久借不归”，竟然还是旧日相识。
枝头曾见绿成阴。
尾句接续第三句：那那稀疏的树枝上，也曾看见过绿叶成荫啊。
此句，化用杜牧《叹花》“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末一句。钱先生运用此典，已经已两用：“绿上枝头事已非”（《亚历山大港花园见落叶冒叔子景璠有诗即和》）、“牧之惆怅成阴绿”（《偶书》）；至此为三。但这里只是借其语词，未及其本事。
钱先生此句，是慨叹过去读书人借书，好借好还的多有。
此三首诗，所咏为借书的小事，但钱先生能小中见大，写出世情的变化与世风的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