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越语与古汉语的区别

(一)引子:《越人歌》和《维甲令》
1.《越人歌》
古代越人操着一种特有的预言,它和古代汉语是不通的,即《孟子·腾文公上》所说“南蛮鴂(音决 jué 鸟类的一种,如鹈鴂。即“子规”、“杜鹃”。  —编者注)舌”。在古文献中,如《越绝书》、《吴越春秋》、《国语》、《方言》、《说苑》等,保留了一些古越人语言方面的记录。其中以《说苑》记录的《越人歌》最为著名。
宋人歌乐图卷(上海博物馆藏)
在西汉刘向《说苑》一书中,有一篇《善说》,记载春秋时代楚国令尹鄂君子皙在游船上听赏了一位榜枻(音义yì  1.船舷;2.船桨;3.船舵。  —编者注)越人歌唱的生动故事。榜枻越人唱的这首歌,当时曾有汉字来记录,并且做了翻译。
鄂君子晳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会钟鼓之音毕,榜枻越人拥楫而歌。歌词曰:“滥兮忭(音变bìàn鼓掌。  — 编者注)草滥于昌枑泽予昌州州湛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音缠 chán 古代史的地名,在今河南省濮阳县西南。  — 编者注)秦逾惿随河湖”。
鄂君子晳曰:“吾不知越歌,子视为我楚说之”。于是乃召越译,乃楚说之曰:“今夕何夕兮,搴(音千 qiān 1.拔取,如斩将搴旗;2.把衣服提起来。 — 编者注)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于是颚君子皙乃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复之。鄂君子晳,亲楚王母弟也,官为令尹,爵为执珪,一榜枻越人犹得交欢尽意焉。
从《说苑》记载得知,《越人歌》的故事发生在鄂君子晳“官为令尹”的时候。据《史记》卷四O《楚世家》记载,子皙是楚共王的儿子,是楚康王(名子招)、楚灵王(名子围)的同母弟。
子皙曾于公元前528年短期任过楚令尹,事在越王夫镡、允常之际。当时楚越之间交流频繁,楚国境内已有不少越人,但越语与楚语还是不通的。所以,鄂君子晳听越歌,必须召“越译”,为他用楚语讲解。汉字记越歌,只能用记音方法。
越人的语言楚人尚且不懂,地处中原黄河流域的华夏族各国的语言预约人差别之大就更不必说了。越语与汉语不同,古代文献多有记载。如《孟子·腾文公》说:“南蛮鴂舌”。鴂舌,比喻语音难懂,如鴂鸟的叫声一样。
《吕氏春秋·功名篇》说:“蛮夷反舌,殊俗异习”。高诱注:“言语与中国相反,因谓'反舌’”。《太平御览》卷八三九引《尚书大传》记周成王时,“有越裳氏重译而来”。越裳氏见周王,要经过一再翻译(重译),他们之间语言的不通可想而知。
《礼记·王制》也说:“五方之民,言不通,嗜欲不同”。南方的越人当然在“言不通”之列。《吕氏春秋·知化篇》记载吴王夫差将北伐齐国,伍子胥认为“不可”,他说:“夫齐之与吴也,习俗不同,言语不通。我得其地不能处,得其民不得使。夫吴之与越也,接土临境,壤交通属,习俗同,言语通,我得其地能处之。越与我亦然”。说明吴、越两国“言语通”,都使用越语。而与齐国就“言语不通”,因为齐人使用汉语。因此,古越语不同于古汉语是显而易见的。

明 文征明《兰亭雅集》局部

2. 《维甲令》
《越绝书·吴内传》记载,越王句践返国6年后(前484年),向越国人民发出了备战动员令—《维甲令》:
越王句践返国六年,皆得士民之众,而欲伐吴。于是乃使之微甲。维甲者,治甲系断。修内矛赤鸡稽繇(音遥yáo徭、傜的繁写。通常指徭役。  — 编者注)者,越人谓“人铩(音杀 shā 1.古代一种长矛;2.摧残、伤残。  — 编者注)也”方周航买仪尘者,越人往如江也。治须虑者,越人谓船为“须虑”亟怒纷纷者,怒貌也,怒至。士击高文者,跃勇士也。习之予夷。夷,海也。宿之余莱。莱,野也。致之于单。单,堵也。
这一动员令大体已被史官译为汉语,但又努力保留了一些越语词句并译注其大意。只因汉语译文、附注的越语原文对音及译解,三者夹混在一起,所以显得混乱,难以卒读。不过也正因为夹有这些越语注解,才显出这份材料的原始性及可信性。

春秋时期陈国宛丘之上的歌舞狂欢(南宋·马和之《诗经·陈风·宛丘》图)

(二)古越语词语的表现形式
越语是古老的民族语言,他在2000年前就基本消失了。但是《越绝书》等古籍,还是为我们研究这种已经泯灭了的语言提供了重要线索。《越绝书》载越语词语有:
修内矛赤鸡稽繇者,越人谓“人铩”也。
方周航买仪尘者,越人往如江也。
治须虑者,越人谓船为“须虑”。
亟怒纷纷者,怒貌也,怒至。
士击高文者,跃勇士也。
习之予夷,夷,海也。
宿之余莱,莱,野也。
致之于单,单,堵也。
麻林山,一名“多山”。句践欲伐吴,种麻以为弓弦,使齐人守之,越谓齐人“多”,故曰“麻林多”。
姑中山者,越铜官之山也,越人谓之铜姑渎。朱余者,越盐官也。越人谓盐曰“余”。
从上面《越绝书》的记载,我们得知上古越语的记音“赤鸡稽繇”,即汉语“人铩”(铩,古兵器,即大矛);越语“买仪尘”,即汉语“往如江”;越语“须虑”,即汉语“船”;越语“夷”,即汉语“海”;越语“莱”,即汉语“野”;越语“单”,即汉语“堵(城门);越语“多”,即汉语“齐”;越语“渎”(如铜姑渎),即汉语“灶”或“矿”;越语“余”,即汉语“盐”;越语“朱”,即汉语“官”(如朱余即盐官),等等”。
杨雄《方言》也记载了不少有关越语同汉语不同的资料,如:
大,越语称“濯”,“大也,……荆吴扬瓯之郊曰濯”。
广大,越语称“蔘绥”或“羞绎纷毋”,“言既广又大也,……东瓯之间,谓之蔘绥,或谓之羞绎纷毋”。
热,越语叫“煦锻”,“煦锻,热也。吴越曰煦锻”。
鸡,越语称“刈(音义 yì)鸡”,“鸡,桂林之中,谓之刈鸡”。
爱,越语称“怜职”,“怜职,爱也。言相爱怜者。吴越之间,谓之怜职”。
草,越语称“卉”,“卉,莽草也,东越扬州之间曰卉”。

唐·敦煌莫高窟112窟<反弹琵琶>壁画

(三)古越语的特点
1. 古越语的语言形态与古汉语不同
古代越族曾有自己独特的语言,他和古代汉语是不通的。但它是一种什么语言呢?梁启超认为它是“多复音语系,与诸夏之纯用单音语者有所不同”[1]。而林惠祥认为古越语是一种胶着语。
他说:“越语在古时确是大异于北方诸族语言,而性质也确实不像一字一音的孤立语,而像是多音拼合的胶着语,因此以北方语言译它每须二三字译一字,且译得很不贴切。
如《左传》说越国人名大夫种(俗称文种),只一字,在《国语》却记作“诸稽郢”三字”,可见越语有些语音很特别,用华语一字不足,三字又太多。这应是由于越语是胶着语,胶着语一个字是和多音胶着而成,不像华语是孤立语,一字只一音。
什么是“胶着语”?语言形态是以词的架构为主要标准来划分,可分为孤立语、屈折语、黏着语和综合语4种类型。黏着语又叫胶着语,它是处于孤立语和屈折语之间的语言形式,有时兼备两者的若干共同特性。
它区别于孤立语的地方是,具有词的形势变化,词与此之间的关系以及其他语法作用是靠词的形势变化来表示;它不同于屈折语的地方是,它的每一个构形形态只表示一种语法意义,每一种语法意义总是用一个构形形态来表示。一个词如果要表示一种语法意义,就要用多种构形形态。
同时,词根和构形形态的结合也不像屈折语那么紧密,不论词根或构形形态都具有各自的独立性。构形形态仿佛是黏附、胶着在词根上似的,所以叫“黏着语”,又叫“胶着语”。
2. 越语的构词规律与汉语不同
《越绝书·外传记地传》:“朱余者,越盐官也。越人谓盐曰余”。越语称盐为“余”,称盐官为“朱余”,故官在越语为“朱”,按汉语的词构规律,盐官应译为“余朱”。这就是说,古汉语的“盐官”,越语说做“官盐”。这就是越语构词中的词序倒置,即将形容词或副词置于名词或动词之后。
于越人首领的名字,多有“无”字,如无余、无壬、无强、无余之、无颛(音砖zhuān)等。有学者认为“无”字即王或者领袖的意思,如直译为汉语,就是王余、王壬等,它是普通名字倒置于专有名词之前。
董楚平认为上古汉语中出现的“帝尧”、“帝舜”之类词序倒置现象,应是古越语得遗存或影响。他说:“夏王朝作为一个统一的国家政权,可能规定黄河中游的单音缀语为官用语言,即规范语言,也即夏代的'雅言’(正言)。
越裔的黏着语只是中原地区的一种方言。但由于南方籍人在夏王朝中占有很大势力,古越语对当时的“雅言”竟也造成一定影响。上古汉语中的一些特殊现象可能导源于此。例如'帝尧’、'帝舜’之类的语序,把职称置于人名之前,好似不称'王主席’,而称'主席王’,不称'张老师’,而称'老师张’,显然不符合古汉语规律,而与古越语相一致”。
罗漫把先称职位身份、后称具体人名如“帝尧”之类者,称为“越式称谓”;反之,先称具体人名后称职位身份如“黄帝”之类者,则称为“汉式称谓”。并且根据古籍对帝王世系的两种不同称谓形式,指出远古及先秦时代“越式称谓”占主导地位,在殷末周初开始“汉式称谓”逐渐与“越式称谓”并用,到秦汉之际终于由“汉式称谓”一统天下。
在《山海经》中,我们看到帝丹朱、帝俊、帝江、帝尧、帝舜、帝鸿、帝颛顼(音专须 zhuān xū传说中上古帝王名。  — 编者注)之类的“越式称谓”,同时也看到黄帝、炎帝之类的“汉式称谓”。但帝江注家们认为即帝鸿,而帝鸿注家们又根据其他史料认为即是黄帝,可见“汉式称谓”的黄帝可能在很早以前就曾经一度受到“越式称谓”的影响而转为帝鸿、帝江了。
《山海经》还有先称“神”后称名的,如神于儿、神天愚等;也 有先称“相”后称名的,如相柳、相繇(音遥yáo徭的繁写,如徭役。繇,又音由yóu古书里同“由”。  —编者注)等;也有先称“后”后称名或属性的,如后土、后稷等;也有先称“王”的,如商人始祖王亥;
也有先称“伯”的,如“颛顼生伯服”、“炎帝之孙伯陵”等。书中“越式称谓”,举目皆是。
在《尚书》中,《尧典》首句云“曰若稽古帝尧”,《舜典》首句云“曰若稽古帝舜”,《大禹谟》则称“曰若稽古大禹”。“大”是一种尊称,如“玉皇大帝”等即是。这使得大禹和帝尧、帝舜一样同属“越式称谓”。
在《楚辞·离骚》中,屈原开口就自报家门:“帝高阳之苗裔兮”。
他说“帝高阳”,显然是使用较古老的“越式称谓”。
在《史记》中,卷一《五帝本纪》中除黄帝、炎帝、虞帝之称外,其余如神农、帝颛顼、帝喾(音库kù)、帝挚、帝尧、帝舜、帝鸿氏,均属“越式称谓”。卷二《夏本纪》中是清一色的“越式称谓”,只要是“帝”,均先称帝后称名。卷三《殷本纪》中未见“帝汤”之称,但自其子“帝外丙”始,直至“帝辛”(纣),均按“越式称谓”。
卷四《周本纪》中的周族帝王称谓则不尽然,已不全是“越式称谓”了。如篇首云:“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跃姜嫄”。后稷之“后”义同“帝”,后稷显然属于“越式称谓”,但“后”自之前加一“周”字,已变化为“汉式称谓”了,如同“周武王发”、“越王句践”、“秦始皇嬴政”、“汉武帝刘彻”等形式。
不过,后稷母亲姜嫄之名确是道地的“越式称谓”。因为“姜嫄”即“原姜”—高原之姜。所以“姜嫄”称谓构词的原则是“先举人后举地”,这与“唐尧”、“虞舜”即“唐地之尧”、“虞地之舜”或“唐人尧”、“虞人舜”者完全不同,也与春秋战国时的“齐秦”、“郑袖”等恰好相反。《周本纪》还有形似“越式称谓”实为“汉式称谓”的记载:“纣昏暴虐滋甚,杀王子比干,囚箕子”。
王子比干表面上看是“越式称谓”,王子是身份、地位,比干是名。但其实质已是“汉式称谓”。因为“越式称谓”的“王子”应是“子王”,主要身份“子”最前,其次是“王”,最后才是“名”;若称“王子”,则主要身份就是“王”了。这就是“越式称谓”与“汉式称谓”的原则区别。
罗氏对于越语词序倒置的讨论可谓深入细致,它也揭示了古越语的演变过程。
(四)越语研究
对于古代越人的语言,除了上述运用古籍中有关记载进行研究外,还有通过民族语言学、地名学、考古学等资料的研究,探寻古越语成分,以了解古越语的特点。
用少数民族语言与越语进行比较,是研究古越语的一种“捷径”。学者认为古越语属于一种古侗台语,是今日侗语、水语、壮语、傣语、泰语、黎语、越南京语、缅甸掸语等共同组语的兄弟语。
所以研究古越语,可以拿今侗台语等作为亲属语言进行比较。有这些语言中泰文的文字形式早,词典中保留的古词又多,所以拿泰文来比较有方便之处。当然,泰文并非古越语的直接后裔,只是其兄弟语的后裔,故还需要其他侗台语材料相辅以补其不足。
有的学者根据音韵学家对汉语的上古音构拟,把《说苑》中《越人歌》的每一汉字中的中古音和上古音(即隋唐时期的音和周秦时代的音)用国际音标记下来,然后与壮语同义词或近义词逐个对照。从而加深了对《越人歌》语言特点的认识,并发现它与壮语有一定的关系。如《越人歌》以提问句式开始,全歌采用长短句和腰脚韵互押的形式,现代各类壮歌也都有这个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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