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驰//打炕坯
打 炕 坯(散文)
·马腾驰
炕坯,是关中道上盘炕时要用的炕面子,人们把坯念转了音,读pei,炕坯,就被叫成炕pei。
那些年,每到夏天,就有村子里的人扛着铁锨,提着打炕坯的模子和其它工具,急匆匆往村外赶。打了照面的乡邻就问:“急急火火的,去场里打炕坯呀?”“打炕坯!趁这两天天气好,把炕坯赶紧打出来!”扛着铁锨拿着工具者,回应乡邻的话。
打炕坯,是家家户户都要经历,都要干的活计。每年夏天,都有几户人家把老炕拆掉,拆下来的旧炕坯和旧胡基,做了上庄稼的肥料。那时,化肥短缺,这拆下来的旧炕坯与旧胡基,富含钾、钙、磷等多种微量元素,是上好的速效农家肥。
儿时,在老家大张寨,我曾跟着父亲打过炕坯,对其程序与方法是熟知的。
打炕坯,村人一般都会放在七、八月份。只所以要选这个时节,是因为天热,打好的炕坯干得快,盘炕,炕也容易干。
在外教书的父亲放暑假回到老家,已好几个年头的老炕要拆掉,重新盘新炕,我们家打炕坯的活儿就开始了。年龄稍大一点的我,给父亲当下手,两个弟弟小,欢喜地跟着看热闹,跟着玩儿。
打炕坯那几天,要看天气,保证天不能下雨。当时没有收音机,也没有如今的电视、电脑与手机,无从收听、查寻天气预报。不管哪一家打炕坯,都要让有经验的人看一看天象,确保这几天不会下雨。不然,稀里哗啦的一场大雨,就会把辛辛苦苦打出的炕坯,瞬间变成一堆麦草泥,之前所有的辛劳,都成了白劳神白忙活。
祖父看过天象,说没问题,这几天不会下雨,炕坯放心去打。父亲拉着架子车,车厢里坐着两个弟弟,还放着镢头、铁锨,架子车车辕上挂着水桶,我在后跟着。打炕坯,首先要去北土壕里拉素净的好黄土。
把黄土拉到碾打完麦子的麦场上,在那里我们要和泥,打炕坯。父亲拉着重架子车,我推着,蹦蹦跳跳、边走边撒欢的两个弟弟,笑嘻嘻地跟在后面。
年龄大,已干不动重活的祖父放心不下,我们去拉土时,他早早就赶到麦场里。拉来的一车车黄土,闲不下的祖父,用铁锨把它攒成一个中间凹下去的园形土堆,和泥打炕坯,必须这么做的。
土已拉够,稍事歇息,父亲从饲养室院子的井里绞了水,给土堆中间凹下去的坑里,一桶接着一桶倒水。祖父把土堆外边缘的土,用铁锨往上撩联着。水,已倒满凹下去的土坑,不着急,满满的一坑水,让它慢慢地浸到、泡透黄土。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背着一背笼已用铡刀铡好,长约两到三寸的麦草节,手里提着炕坯模子。我们弟兄三个紧随其后,拿着镢头、铁锨、泥抹子,提着一大担笼的麦糠到了麦场里。
经过一天的浸泡,土堆中间凹下去的坑,没有了一点水,整个黄土堆已被泡脓泡透。父亲把背篓里的麦草节,给凹下去的土坑里倒了厚厚一层。父亲掂起镢头,和着麦草节齐齐挖过一遍,再用铁锨翻倒着,把麦草节与泥土反复地搅和均匀。给泥土里添加麦草节,是为增加、增强炕坯的拉力与坚韧度。这麦草节不能放得太多,也不能太少。放得太多,打出来的炕坯缺少泥土支撑,就会疏松,抗压性不够。麦草节放得太少,泥土又少了拉力与韧度,同样不结实。
麦草节不多不少,那就用铁锨继续搅,反复地搅吧,把麦草泥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给搅和好。光这样不行,还得挽起裤脚,光脚丫子进去不停地踩踏。用脚踩踏,一是为了麦草节和泥土更充分地搅和相融在一起,二是要把泥土的筋性和粘性给踩踏出来。如此这般,用这麦草泥打出来的炕坯,才会更瓷实,更有强度。
父亲和我踩着泥,两个弟弟也跳进了泥堆里。脚踩下去,麦草泥里的麦草节从脚心滑过,扎扎的,痒痒的,他俩格格地笑着,欢快地踩着,觉得好玩得不得了。
一番忙活,麦草泥已和好。父亲拿过来硬木做的,1寸多厚,长宽各三尺左右的四方形炕坯模子,放在麦草泥旁边。我上前去,给模子里刷刷地撒上一层麦糠,麦糠作为隔离层,便于炕坯晾晒干后移动。
我和父亲,一人一把铁锨,把和好的麦草泥铲过来,倒入模子里。随后,父亲蹲在地上,用泥抹子把模子里的麦草泥用力推开,填充实在,抹平。模子内侧四边,父亲用拳头一下一下砸实,以增加炕坯边角的强度。父亲忙完这一切,用泥抹子把炕坯抹平收光。
第一块炕坯打好,父亲上下轻轻晃动着,小心翼翼地取下炕坯模子,而不能伤了炕坯四周边角。相距第一块炕坯一步远,父亲放下模子,我们按相同的方法,打第二块炕坯。干了后的炕坯是会收缩的,故而,模子里压实抹光的麦草泥,要高出模子一些,干了以后,厚度才会正好合适。
炕坯打完,过一两天,等它不软不硬时,要在中午饭后,趁天气最热的时候拍打收墒,这个时候,是炕坯收墑的绝佳时间。拍打收墒,炕坯的软硬程度一定要把控好。太软,拍打后会失形,变成一摊稀泥。太硬,增加不了粘连性,炕坯还会干裂、开缝,无法使用。
顶着晒得人要脱一层皮的毒日头,我跟父亲赶到麦场里,去给炕坯收墒。带来的多半担笼草木灰,我给每一块炕坯表面均匀地撒上。
父亲用长3尺, 宽半尺,约两指厚,老家人叫作扇板的木板,从中间向两边用力地拍打着,四边拍打得次数更多,要让麦草泥粘连得更紧密,小小的空洞,一丝的空隙都不能有。拍打到位,炕坯的硬度与坚韧度才会更好。
父亲脸上的汗水不断线地往下淌着,他前胸后背的衣服,湿得透透的,能拧出水来。我额头上滚下的汗水,流入眼晴,蛰疼蛰疼的,满手粘的都是草木灰,我只能侧头,用胳膊去蹭蹭去揉揉眼睛。
啪啪啪,啪啪啪,扇板拍打炕坯的声音响亮而有节奏,从麦场上传回村子里。中午歇晌的村人知道,那是给炕坯收墑哩,不管谁家,每隔几年都有这么一桩事,都少不了要干这个活儿,他们不会计较,不会有了怨言,那啪啪啪地拍打声似乎成了催眠曲,他们反倒睡得更安稳,更踏实了。
收完墒的炕坯很快就干,该收炕坯啦。父亲给炕坯再次套上原来用过的那个模子,我和他弯下腰,前后左右用力去推,去挪动炕坯。打炕坯时,底下撒有防止粘连的麦糠,一推,一挪动,炕坯刺溜一下子就松动了。把炕坯小心扶起,一块炕坯的边楞,顶着另一块炕坯面子的中间,成斜侧的T字型,竖着立在麦场上。炕坯虽不值钱,但这是几天以来的劳动成果,看着叫人舒心,叫人快活!好了,炕灶打好了,等它干透后就可以拉回家去。
父亲领着我们打出了硬实坚固、四角齐铮铮的漂亮炕坯。村里人聊天时说到我父亲:“那人从小是个念书人,字写得好,文章写得好,书教得好,没想到,打炕坯,他还打得那么好!”话传到父亲耳朵里,他只是笑笑,说:“农村出身,土生土长,干这点活儿算个啥呀!”
拉回家的炕坯,经过一番忙碌,就把新炕盘了起来。盘炕,炕洞里竖立的胡基顶上,炕坯上泥的一层泥,都是泥水活,需立即烘干。给炕洞里填满柴草,引着点燃,又给炕面上铺上厚厚的一层麦草,用它吸收蒸发出来的水份。需连续不断烧上两三天,农村人把这叫“给炕出水”。没出过水的炕,或正在出水的炕,人千万不可睡上去,否则,湿邪之气会浸入人体,一旦染上湿邪,是极难治愈的,附近村子里的人,就有人招过这祸,落下了终身的疾病。
出完水的炕,撤去吸收了不少水分,摸上去温漉漉的麦草,新炕,还得再烧一次,才会彻底干透。好喽,炕烧好喽,给干干爽爽的新炕上铺上席子、褥子和单子,这下,就可以放心地在上边睡人了。
地里的玉米,已上过旧炕拆下来的农家肥,才几天,玉米杆子就硕壮红亮起来,叶子,黑得能冒出油来,眼看着一天比一天长得高。适时得很,天公作美,下起不大不小的雨来,嘿嘿,上足了肥的玉米苗会窜得更快,会长得更好,到了秋天,肯定会有一个好收成。
雨还在下着,不能下地干活的农人,也就得了闲空,该好好地歇息歇息,该轻松轻松了。心里自在而谄和的他们,打过一声长长的呵欠,平展展地躺在坚实舒适,还散发着泥土清香的新炕上,不大一会儿,鼾声就响了起来,那鼾声会解除多日的劳顿疲乏,那鼾声里,有他们希冀日子丰稔的香甜美梦。
2019年07月14日于驰风轩
作者简介:马腾驰,陕西礼泉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