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秋：话说“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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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是一种综合艺术。从舞台形象的角度来说, 它又具有造型艺术的成分, 也就是说,通过人物可视的外部形象的塑造,来表达人物的精神面貌。
造型艺术,是运用线条、形体、色彩来反映生活和表现思想感情的。戏曲表演艺术的造型美,则具有动与静的两种因素。一种是舞蹈之美,是通过一系列连续的动作,结合着具体的人物性格,来创造出美的艺术形象。一种是画面之美,也就是演员概括提炼舞蹈动作中最为鲜明的特征,取其一瞬间中最能传神的完美形象,从而达到具有高度动人的静态画面的“塑形美”。
“塑形美”是戏曲舞台形象美的特点之一,在戏曲的表演程式中被称作“亮相”。
“亮相”是戏曲特有的一种表演程式动作。演员在一组连贯的动作后,随着锣鼓的伴奏突然“停顿”,运用造型艺术的“塑形美”,来充分突出人物的内在气质与精神面貌,从而给人们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艺术家们在具有塑形美的“亮相”中所创造的艺术造型,往往是整出戏的锦上之花。
很多戏曲大师的“亮相”,是戏迷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谈到盖叫天,大家就会想到那景阳岗上的武松,右手抓虎尾,左手按虎颈,威猛勇武、双目炯炯的“亮相”形象。提起周信芳,我们眼前又会浮现跪在公堂上的宋士杰,毫无畏惧地直伸三指,大义凛然,苍劲老辣的“亮相”画面。梅兰芳在《贵妃醉酒》中,借酒浇愁、闻花解闷后的“亮相”,雍容华贵却又寂寞愁苦,给人留下多少值得玩味的联想。裘盛戎在《铡美案》中,手撩蟒袍、肃穆凝神的“亮相”,体现了一位刚正不阿、情操高尚的清官形象。这些深深定格在广大观众心中的艺术造型成为永远的经典。
虽然,在每一出戏中,剧中人物都有着大量的“亮相”动作,但是,并不是每个演员在“亮相”画面的处理中, 都能达到令人赏心悦目的“塑形美”要求。要想达到这种令人难忘的境界,决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首先是“形神俱备”。成功的“亮相”程式,要与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紧密结合,才能防止“形式主义”的表现。也就是说, 演员必须做到“心中有戏”,通过理性分析,深刻体验角色的内心感情,然后再化为可视的外部形象。这样,就可以使静态的“亮相”形象,具有生动逼真、细腻深刻的精神状态。叶盛兰在《群英会 》中饰演的周瑜,嘴咬双翎、手握宝剑的“亮相”,不仅身段边式,动作美观,而且传神地表现了这位年轻都督量小气狭、恼羞成怒的复杂心情, 这才拨动了人们的心弦。侯喜瑞在《战宛城》中饰演的曹操,手抱令旗、紧握马鞭的“亮相”,不仅造型威严、构图匀称,而且还细致地刻画了这位权重一时的丞相踌躇满志、指挥若定的非凡气度, 从而为观众所推崇。从很多梨园前辈的剧照中,也可以 看到优美“亮相”的一瞬间。
当然,要想达到“亮相”的完美境界,还需要演员掌握高难度的戏曲表演技巧。观众是通过人物外形的视觉形象, 来感受人物的内心活动的。如果外形动作不准确、不典型、不传神,那么人物的性格与思想是不可能完整地表达出来的。演员只有通过艰苦的锻炼与钻研,掌握了扎实的基本功,才能轻松准确地掌握规范的形体动作。厉慧良在《长坂坡》中饰演的赵云,奋战曹营众将,有着非常繁复的舞蹈身段, 以及难度极高的表演技巧,疾风骤雨,风驰电掣,刀光剑影,间不容发。他手舞银枪,足蹬高靴,从节奏紧迫的“对枪”,到疾速连续的“鹞子翻身”,最后,在“崩登仓”的锣鼓声中, 傲然“亮相”,靠旗齐整,甲胄不乱,面不改色,从容白若。霎时,一位异乎常人、武艺出众的古代英雄赵子龙的雄伟形象,便镌刻在观众的心中了。如果缺乏刻苦的基本功训练,没有能够自由地掌握规范的形体动作,是不可能达到如此完美的“塑形美”的艺术境界的。
美,是“亮相”动作的最高要求。有人称颂梅兰芳是“美的化身”,就在于他能熟练地掌握表演的技巧,体现出戏曲载歌载舞的美学特征。因而,他所表演的各种形体动作,无论是哪一种姿式的“ 亮相 ”, 都能给人以美的享受。优秀的艺术家深深懂得根基扎实、厚积薄发的道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关肃霜、赵燕侠在回忆当初锻炼基本功的时候,都曾经介绍: 在酷暑炎热的盛夏, 还是内穿胖袄、外扎旧靠,一天坚持三遍功,练到后来,竟然能够达到在剧烈运动之后不大流汗的程度。这样,她们在舞台上“亮相”的形象,才更能使人觉得英武秀美,游刃有余。我们看李少春演《闹天宫》中的孙悟空,打败了众多的天兵天将, 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棍花”之后,俏皮而轻松地扛棍“亮相”, 是那样地从容不迫、舒展轻快。这才是武艺惊人、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盖叫天曾经说过:武松要是斗杀了西门庆,最后“亮相”的时候,气喘吁吁、汗珠满面,那还像个名震天下的“打虎英雄”吗?由此可见,“亮相”也是对一个演员的艺术修养、基本功力的严峻考验!
具有“塑形美”的“亮相”,是传统戏曲艺术的一种独特的、重要的艺术手段。众多优秀的表演艺术家,都能够在演出中恰如其分地运用“亮相”这一程式,得心应手、出神入化地丰富了剧中人物的生动形象, 取得了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效果。可喜的是, 一些优秀的现代戏,也曾经学习、借鉴这种夸张的艺术手段,使剧中人物的形象具有“塑形美”的特征,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例如:童祥苓在《智取威虎山》中所饰演的杨子荣,虽然身处敌巢、面临险境,却又正气凛然地痛斥惯匪栾平时的“亮相”,是多么的英武勃勃、令人叹服。谭元寿在《沙家浜》中所饰演的郭建光,困锁芦荡,心潮起伏,面对着错综复杂的敌情, 奋然倾吐心声时的“亮相”, 同样使这位青年指挥员果敢冷静的生动造 型增添了几分光彩。在优秀的现代戏中, 借助“塑形美”的艺术手段为数还有不少。然而也不容忽视的是, 目前在许多现代戏中,“话剧化”的倾向日渐严重,对程式化与现代感、造型艺术与生活真实等方面矛盾有不同的理解,甚至有取消造型艺术的趋势,因此很难再看到有深刻内涵、使人过目不忘的“亮相”了。丢掉了戏曲艺术特征之一的“塑形美”,是很令人遗憾的事情。
优美动人的“亮相”, 能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何使“塑形美”在戏曲表演中达到更好的艺术效果,还有待于业内人士深入的研究与探讨。
（原载《中国京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