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大医 6
第十九章 正林堂
“什么?!”孔泠大为震惊,“陆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杀了那孩子?可——可这是为何?!”
陆休看看他:“按方才铲除异道的说法,孔大医也有杀人之嫌疑。”
孔泠有些生气:“陆大人莫要血口喷人!老夫一生救人,从未动过丝毫杀人的念头!”见陆休还在看着他,孔泠愈发着急,“更何况,那日除我和窦大医外,正林堂的陶大医也在场,梅大夫更是寸步不离,我哪里有机会下手?!”
“除了诸位大医,还有别人单独去过金善堂吗?”
“有没有别人去过不得而知,但梅大夫生怕那孩子有半点闪失,所以不管谁去,梅大夫都会形影相随。”
如果孔泠所言不虚,那么桑麻不是死于病痛,就是死于梅破腊手中。陆休正这么想着,孔泠又道:
“陶大医后来又独自去过一次金善堂,被我们太元司的人看到了,不过当时梅大夫一直陪同左右,他肯定做不了什么。”
陆休心念一动:“陶大医对换血之术的看法可与孔大医一致?”
孔泠一听就来了气:“非也!陶大医对换血之术很有兴趣,拉着梅大夫问了半天,后来老夫多次暗示过他此术不可留,也不知他听懂没有。”
“之后陶大医是否再同孔大医提过此事?”
“没有,”孔泠摇摇头,“我们同去的那次,离开金善堂后陶大医便不发一言,我与窦大医商讨时他也一直沉默,后来他独去之事也未曾同我提过。”
陆休陷入沉思,陶灼华独自返回金善堂的目的是什么?
孔泠又试探着开口:“陆大人,如果那孩子不是死于病症,是不是就意味着换血之术果真有用?”
陆休想了想,道:“若果真有用,孔大医有何打算?”
“当然是向皇上举荐梅大夫进入太元司!”孔泠不假思索道,“有这等奇术,自然应为朝廷效力。”
“看来桑麻之死与太元司无关,因为其实他们还是很希望换血之术能成功的。”听陆休讲到这里,我插嘴道。
“不错,我也这样想。”陆休点点头,接着往下讲。
孔泠的话让陆休有了一个推测,所以,从太元司出来后,他又立刻赶往正林堂,却被告知陶灼华外出未归,于是,他就去找阿妙,问她最近陶灼华是不是去过漠南的达北城。
“嗯。”阿妙就回答了一个字。
“达北城并无正林堂分号,陶堂主不远千里而去,所为何事?”
“不知道。”
陆休看看阿妙的样子,就知道她分明知情,只是不愿说,可他也知道,阿妙心中自有一把是非标尺,只要她觉得不应该说,就算以破案为由问她,她也不会开口。
偏偏是阿妙,陆休对她毫无办法,只能叹了口气。
阿妙见他一脸无奈,又有些不忍,就道:“反正不是去作恶。”
“不是作恶?”陆休反问道。
阿妙瞪大眼睛:“你竟怀疑堂主会作恶?”
陆休想了想,道:“有时,作恶的本意就是作恶,行善的本意就是行善;可又有时,作恶的本意是行善,行善的本意是作恶。”
阿妙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转过身去,双手胡乱抓药,口中含糊道:“你就喜欢说这些绕来绕去的大道理,听不懂。”
陆休又转到阿妙面前:“陶堂主认为,自己是在行善,对不对?”
阿妙深深低着头,一言不发。
陆休笑了笑:“明白了,或许,陶堂主确实是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阿妙闻言,怒视着陆休:“你什么都知道,还非要来问我,就是想逼着我自责难受是不是?”说着,竟带了些哭腔。
看阿妙这样,陆休也有些后悔,忙温柔地安慰道:“不,你们这样做,才是真正的圣手仁心。”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再次打断他:“什么意思?你俩在打什么哑谜?”
陆休笑笑:“你听我继续往下说就明白了。”
说话间,陶灼华回来了,看到陆休只当他是来找阿妙,于是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往后堂走,陆休看阿妙已不再生气,便跟了上去。
陶灼华见陆休一路跟他回到房间,有些莫名其妙:“陆大人有话要说?”
“陶堂主曾去过金善堂?”
面对陆休的提问,陶灼华稍加犹豫便痛快地点头承认:“是,金善堂的梅大夫医术盖世无双,手段新奇独特,连我也要向他求教。”
“顺便劝说梅大夫杀死桑麻?”
陆休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陶灼华彻底愣住了,半晌才道:“陆大人怎么知道?”
“为医者应治病救人,陶堂主反而起了杀意,难道不会愧疚吗?”
陶灼华看看自己的双手,轻声道:“不会。”
第二十章 无可奈何
“因为杀他一人,是为了救更多人?”
此话一出,陶灼华彻底被击垮,疲惫地坐倒在椅子上,双目失神:“是,原来陆大人什么都知道了。”
“若真是如此,也不能说陶堂主做法不妥。”陆休跟着坐了下来。
“但我毕竟还是起了杀意,更何况桑麻本来能活,我真是罪大恶极。”陶灼华喃喃道,“可是,桑麻不死不行。换血之术还未彻底奏效,就有那么多大人物收到风声,还将此术从治病夸大成续命,更变本加厉地认定它可令人长生不死。那么,待换血之术彻底成型时,又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陆休看着屋顶,低声道:“一部分人会用尽各种手段让另一部分人为他们续命。”
“是啊,到时候,贫苦百姓的性命更不值钱,达官贵人为了自己的'长生不死’,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寻找新血,根本不会顾念贫苦百姓的死活,天下,必大乱。”
陆休叹息道:“桑麻固然无辜,但陶堂主此举,才是大仁大义。”
陶灼华没有说话,弯下了腰,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梅大夫亲自动的手?”陆休又问。
“我不知道。”陶灼华闷闷的声音从指缝中传出,“换血之术是梅大夫的,所以我只是向他阐明了利弊,由他自己决断。”
陆休叹口气:“看来陶堂主的劝说有效,桑麻确实突然死了。”
陶灼华猛然抬起头,脸上半是如释重负,半是痛苦欲绝。
陆休看着他:“桑麻的尸体上只有换血时留下的刀口,再无其他伤痕,我找不出死因,陶堂主可否为我指点一二?”
陶灼华闻言,惨然一笑:“无非是再将桑麻自己的血换回去罢了。”
“原来是这样。”我感慨万分,既清楚了桑麻的死因,也明白了为何不能让换血之术成功。
陆休似有所想:“由此可见,古书里的那些失传之物,或许并不是后人做不出来,而是因为种种考量,发现让它消失才更为合适。”
我听得也有些黯然。
天亮之后,我不想起床,因为今天要去金善堂缉拿梅破腊,可从我内心来说,我始终认为他的做法没有错,陶灼华的做法也没有错,甚至孔泠的做法也不算全错。
这可能是我最不愿见梅破腊的一次。
到了金善堂,今日梅破腊并未坐诊,我们在后堂找到他时,他又在翻着一本破旧的医书。
见我们二人前来,梅破腊很平静地起身行礼,我心中思绪万千,都不知该如何说话。
“梅大夫,桑麻换下的血在何处?”陆休开门见山地问。
“带病之血,自然是深埋于地下了。”
“何处地下?”陆休追问。
梅破腊默然无语。
我开口道:“梅大夫,将那带病之血留下仔细查究,才更像你的做法吧。”
“知我者,陈大人也。”梅破腊笑了笑。
陆休道:“梅大夫,我已同陶灼华陶大医谈过,大致明白了事情原委。但实不相瞒,我并无指认你杀害桑麻的确切罪证,唯一的疑点也不过只有你能单独接触到桑麻,有杀人的时机,所以——”
梅破腊摆摆手打断陆休的话:“陆大人不必多言,是我所为,是我将桑麻的病血又换了回去,是我亲手杀死了自己拼命救活的孩子。”
虽然早已猜到真相,但听他亲口承认,我还是有些难过,也不知是在为谁难过。
“之前我问你,你为何说桑麻不是你杀的?”我问道。
“桑麻确实不是我杀的,他是被这个世道逼死的。”梅破腊的笑容有些苦涩,“这个世道,配不上换血之术,也配不上我的苦心钻研。”
我再次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心中很是赞同他的说法。
“难得陆大人今日前来,再让我为大人最后行一次针吧。”梅破腊又道。
“多谢梅大夫。”陆休也并不意外,起身褪去上衣。
行针时,我们三人再未开口,直到最后银针拔出,我见这次针上一点也不发黑,这才松了口气。
随后,梅破腊又写下一个药方交给陆休,叮嘱他照此方再服一个月药,体内的毒便可根除。
做完这一切,梅破腊道:“二位大人,金善堂虽犯下人命官司,但杀人都非本意,且每位死者都签有生死状,清清楚楚写着两不追究,所以我和水叶、井橘应该不会被定罪,是不是?”
陆休沉吟一下,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恳请二位大人容我自行离去。”梅破腊说着就要跪下。
我和陆休忙拦住他,我问:“梅大夫欲往何处?”
梅破腊勉强笑道:“本以为漠南这等偏远之地,可让我不受打扰地钻研医术,谁知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此事过后,怕是又要有一堆麻烦找上我,我只能提前躲开了。至于要去哪里,我也没想好。”
陆休道:“即使想好了,最好也不要让我们知道。”
第二十一章 结局与开始
梅破腊走得无声无息,我们确实不知他去了何方。
后来,我不知陆休是如何向上面禀报的,也不知他是如何向桑四田解释的,总之,这件事很快尘埃落定,水叶和井橘也被无罪释放,只是她们再也找不到梅破腊了。
此间事了,我收拾好行李,准备返京,临走前,再次让黄伯和小烟各自回家,经过一番苦口婆心,这次,他们终于听从。
送别时,我拿出这一年来积攒的所有银两分给他们,可他们谁都不要,只拿了应得的工钱。
不过,趁他们不注意,我还是将多余的银两偷偷塞入他们的行李中。
我给黄伯雇了辆马车,他家离达北城不算远,两天应该就能到,只是不知家中还有没有旁人。不过,就算无人,我给他的银两也足够让他安度晚年了。
小烟则拉着我哭个不停,边哭边叮嘱我如何吃饭如何穿衣,说自己对不起我们,既没有照顾好夫人,也没有照顾好少爷,弄得我哭笑不得,一再保证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丫鬟,而且我自己一定能照顾好自己。
作为“回报”,我也同她叮嘱了半天要好好找个老实的夫君过日子,如果有人敢欺负她,就什么也别管,直接来钦臬司找我做主。
在回大京的路上,我与陆休又聊到梅破腊。
陆休道:“良医与良相,一为救人,一为治国,其实有很多相通之处,都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影响。”
我叹道:“真复杂,就不能让医者只专心于医术吗?”
“恐怕不能。而且不只是医者,三百六十行,只要成了行当拔尖,就必须受多方牵绊,再不能随心所欲,只顾眼前而不顾全局。”
“……那还是不拔尖的好。”
陆休笑笑:“但只有成为拔尖之人,才能做到更多的事。”
我想了又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可我还是不喜欢复杂。
“梅大夫与你好生相似。”陆休忽然没来由地感慨了一句。
我一愣:“怎么你也这样说?”
“也?”
“嗯,我娘亲曾说过同样的话。”我低下头来。
陆休沉默良久,才道:“其实你不必将黄伯和小烟都打发走,否则日后回家,未免太过孤寂。”
“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嗯,”我抬头,强笑道,“以后,钦臬司就是我的家,查案就是我的命,不回来了。”
陆休怔了怔,也笑道:“那我真是能省不少心了。”
“啧啧,说得好像我之前让你多费心一样。”
“唔——”
“好了好了!知道了!不用说出来!”
“哈哈哈……”
我们迎着朝阳,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