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是一种刚需｜魔菇·早茶夜读575
575| 读城记2020
文/ 魔菇
41岁，策划人
妈妈像冬眠的动物出洞
疫情解封的时候，全家决定去踏青。安排是这样：我们从家里出发，妈妈一个人从姐姐家里出发，一起到哥哥家集合。
当我们到达时，妈妈并没有出现。我们等了好久，她才姗姗进门。我们问她：“不过1.5个街道，你花了1个多小时，这是一路旅游着过来的嘛？”
“哎呀，路上买了点瓜子，又买了卤鸭子，又碰到两个熟人，摆了一会龙门阵，所以就耽误了。”
“碰到谁了呀？”我接过她手里的什物，一只手帮她找拖鞋。
“一个是你同学的妈妈，肖嬢嬢；一个是马叔叔的老婆，真是好久不见，她身体又衰败了一点。”
我们狠狠地表达了久别重逢的心情，又是拥抱又是笑，点评了彼此的身形变化，再听她坐下来聊一路见闻。
看她高兴的样子，很像一只蛰居长久的动物，有了重见天日的欢欣和生气。她语言生动，把和两个嬢嬢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又及，彼此交换了儿女的信息……我们的交流让整个屋子充满欢声笑语，直到姐姐过来催促大家出门。
最近读《建筑的永恒之道》，至第三章，“生机勃勃”，讲述事件模式，看到妈妈的状态，这不就是典型的“生机勃勃”吗？和儿女欢聚的事件，和邻里邂逅的事件，去熟悉的烧腊摊子买鸭子的事件……这是被新冠疫情打断的日常的续接，对一个普通的退休老太太，就是生活中顶顶值得纪念的一天。
她散发着一股惊人的生气。
我们生活的匆匆流逝
《建筑的永恒之道》让我几次泪盈于睫，是被美到，也被震撼到了，我忍不住给洞主留言，感谢他推荐此书。它系统性地帮我串起曾经乱七八糟零零落落的理解，把曾经无法梳理的东西拢在一起。
它让我体会到一种极乐的智性，极乐的沉浸，也获得极乐的幸福。又不该叫幸福，如果按照作者层层推进的否定之肯定，它一定是一种比幸福更多，含义更广的特质。
作者C. 亚历山大（Christopher Alexander）定义它为“无名特质”，他说，“存在着一个极为重要的特质，它是人、城市、建筑或荒野的生命与精神的根本准则。这种特质客观明确，但却无法命名。”它是生气，是完整，是舒适，是自由，是准确，是无我，是永恒……但它又不是以上任何词语可以表达的。
是语言的局限性限制了它，这和《时间的秩序》中提及的一样，当人类要准确表述时间的特质时，也被我们自身的语言所限制。但确实存在着一种朴素的，最简单的本质，“它竟使我们想起生活的匆匆流逝，这是一个略带惆怅的特质。”
早老师在回忆他的富顺时提及，“模式语言的生长和确定，不光是空间的概念，它还可以是时间的概念，时间这个概念如果引入的话，这种模式语言会更加丰富。”当我们跟着他快穿到上世纪80年代的富顺县城时，他的那些“事件”就既是事件本身，也在事件之外，它引发了某种集体回忆，这种回忆，因为生活的匆匆流逝，的确也略带惆怅。
富顺的特质，其实也代表着众多的县城的时代特质，因而它的公共性得以展现，成为一个“集体县城”，早老师在文中既是导演，也是导游，让我回想起过往的县城风貌，想起我曾经的生活，以及它们具有的无名特质。
“一个地方的所有生活和灵魂，我们所在那儿的体验，不单单依赖于物质环境，还依赖于我们在那儿体验的事件的模式。”因为这些事件模式，我们的童年得以连缀，即使映照于当下的瞬息万变，观测一座古老县城在时代裹挟中不断更新，它们依然保持着某种完整性，因为那种生活和体验，经得起时间的冲洗，也因为我们的生理记忆和心理执念，那些消失的空间和时间得以保存。
邂逅也是一种刚需
但童年不是我回忆的重点，我想说的是“邂逅”，准确地说，是通过散步这个事件模式引发的“邂逅”。它也是一种事件模式，它是我童年生活的一部分组成，成为我生活的惯性，让我至今热爱散步，并带着期待，“邂逅”不同的熟人和相识的面孔。
只要回到县城——这人口流动性相对缓慢，邻里和亲属关系相对紧密的小城，这种事件模式总会不期而至，能得到很好的实现。
用妈妈举例，她平时深居简出，日常生活无非读书、写字、种花、养草、种菜，这让她在疫情期间能够很好地适应“宅居”生活。但同时，她又非常喜欢散步，仔细分析，她喜欢的正是“邂逅”，浅淡的寒暄，或热烈的交流，或即兴相约一段路程，彼此交换一些新闻、八卦和家长里短。我意识到，她的这种爱好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事实上，每当我回到她身边，散步和散步中的邂逅正是我们可以同频的诸多事件模式之一。
散步的时候，妈妈总是神采飞扬，我想我也是如此。我们和路上邂逅的人们产生一种作用场，我们一起构成了一种生机勃勃的状态——这种状态，如果你有心去观察，会发现它是县城生活的常态。
在北京，我常邀约身边的朋友散步，但这种散步和在县城中的散步是不一样的。同样是步行，它们具有两种不同气质。大城市里的散步，熟人邂逅是一种奢侈的行为，尤其作为移居人口，“邂逅成本”很高，因为你没有长期的、稳定的、常态化的社区生活；但在县城，散步的特质就不一样了，“邂逅”作为一种事件模式，它甚至成为刚需，正如妈妈去买卤鸭子，却花了更长时间和熟人聊天一样。
她们可以为此付出时间成本。这取决于她们自身的时间分配相对从容，也取决于她们愿意为“邂逅”投入更多情感，因此能获得更好的回报——她们的老年社交生活，正是由这些邂逅的惊喜，以及与之相似的事件模式构成。
妈妈为适应新县城空间做的努力
因为时代原因，我们曾生活在农村，我们拥有一座漂亮的小楼，那座小楼是妈妈一砖一瓦参与建成的，她甚至自己去河边做沙砖，然后一车一车推到宅基地。
那是倾注了她全部情感的房子。而那座“家宅”，已经具备加斯东·巴斯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提及的宇宙性，它会在雷声中颤抖，它会和我们一起颤抖，也会因为我们的颤抖而颤抖。作为建造者，妈妈对它的情感比谁都深，它带给妈妈庇护感和安全感，也是我童年的宇宙中心。
但她最终失去了它，现在它是一片废墟。妈妈移居县城20多年，我观察到她为了融入新县城生活做出的巨大努力。她换了好几次房子，经历了好几次装修，这种不稳定性正是大部分生长中的城市带给我们这两三代人的生活的不确定性，以及“情感家园”的不确定性。
为了寻找那种“无名特质”（她是自发的，我仅引用本书术语对此说明），妈妈养成了散步的习惯。她和周围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在散步中邂逅曾经的老同事、老相识、老朋友。她时不时会回去看看老宅的残垣废墟，看它被大自然一寸寸吞噬，以及残存的一丝丝生机，如怒放的腊梅花、盘根错节的仙人掌、超过30年的老藤葡萄……这何尝不是一种邂逅呢？啊，“你最近怎么样了？”这些非人的物质促成的事件模式，成为她生活中的重要依托。
可以说，邂逅能够缓解妈妈的乡愁。
房产开发、经济增长、创卫创优、旅游城市、豪华广场……作为一个“识时务者”，妈妈努力地融入新环境，学习着适应信息时代的新名词、新技术、新行为，时不时也叹息几句“我们过时了”。她的转型并不那么艰难，但她也没有做好对熟人社会完全消失的准备，而一旦回到准熟人的社会状态，比如邂逅这种事件模式时，她立马焕发出生气，甚至生发出某种创造性。
我相信，存在着一种消解的力量，让这些年纪越来越大的人们最终“落后”于时代，但在此过程中，她们也努力展现着惊人的适应性，这何尝不是“无名特质”的另一种体现呢？哪怕对过往消失，时光不再有一些遗憾和痛苦，那也是隐形的。我想，能够承接这种乐观精神的容器，最大的善意，就是为他们创造一个“观看世界流衍”的新的空间模式和若干事件模式吧。
如何实现？这也是小城市更新中，所有规划者、设计者和管理者应保有的思考。比如，允许烧腊摊的存在，允许烟火气的存在，允许蔬菜摊的存在、允许冷啖杯的存在……在这些地方，散步也好，购物也好，去往聚会的路上也好，才可能让他们彼此邂逅，一起观看世界的流衍，并通过交流和比较，获得适应甚至拥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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