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的理想|魏毅·早茶夜读684
684 | 读城记2020
梁思成的理想
38岁,研究所职工
王军的《诚记》有一小节,叫做《大院自成小天下》,如今读来很有意思。
其中引用梁思成在1951年的自述:
“使我留在北京不走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我对反动政府已不存丝毫幻想,另一方面幻想着‘社会主义’。我从研究都市计划的理论开始,我以为自己是一个拥护社会主义的人。我不只赞成计划经济,并且希望它表现在区域、城乡、都市、住宅等计划上……我自己认为在思想上同共产党是接近的,所以愿意留在这里等共产党来。”
梁从诫1993年接受王军采访时,描述得更生动:
“1949年,我父亲兴奋的不得了,我母亲病成那样,也是同样的兴奋,因为他们认为社会主义制度是一个有计划的制度,只要有一个统一的规划,大家都会遵守,……而在资本主义国家,一条街他要盖成十样八样你都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有法律保护,那是他的私有财产。只有共产党能解决这个问题。”
梁思成的理想在那个年代并不独行,勒·柯布西耶有一句类似的名言:“城市的设计实在是太重要了,不能留给市民自己去做。”那么,怎样说服市民将“设计权”让渡给建筑师呢?梁思成和柯布西耶所见略同,没必要跟“市民”费口舌,大象关冰箱,只需三步——第一步,“我”设计方案;第二步,政府采纳;第三步,Action。西方现代主义的理性观念跟中国儒家传统的精英意识,在建筑学领域圆融合一。相比柯布西耶,梁思成的野心更大,他不满足于一幢建筑、一片社区,他要设计整个北京城!好家伙,幸亏咱们社会主义新中国没听他的。
梁陈方案中北京新行政中心与旧城的关系图
准确说,否定梁思成方案的并非政府上层,而是那些“无法无天”的“单位”,还在梁思成“上书”的时候,他们已经用双脚造就了既定事实——城内王府瓜分完毕,城外位置较好的空地也所剩无多。某部队首长义正言辞质问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
“你们要我们的用地计划,这涉及军事机密,能告诉你们那么具体吗?我们的发展规模,连我们自己都说不出,你们能估计出来吗?”
“委员会”哑口无言,只能默默掏出公章。
如今,哪个单位若摊上这样的好领导,员工们怕是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梁思成无可奈何,1952年,他借苏联专家之口,在《人民日报》上吐槽:
“现在有许多建筑还保持着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色彩,每个单位都用围墙把自己围起来,自成一个小天地。”
这位笃定“不问政治”的建筑家,竟然操起“半封建半殖民地”这样新潮的政治术语作为自己的批判武器,实在令人唏嘘。在梁思成心目中,斯大林时代的苏联才是建筑师风云会和、施展才华的理想社会,相比之下,社会主义新中国并非铁板一块、上行下效的官僚集权体系,而是一片充斥着地方主义、派系主义、小团体主义等等错综复杂、无法精耕细作的土壤,这些分权因素固然是执政党历史传统的惯性使然,更主要的来自清末以来中国社会破除“大一统”的现代化进程。
近年来,社会学界有一种新的研究趋势,不再将1980年代以前城市中的“单位”(也包括集体时代农村的生产队、组)单纯看作集权体制的权力末梢,而认为“单位”与国家之间存在博弈关系。在这种博弈关系中,一方面,国家试图透过单位控制个人;另一方面,单位介于国家与个人之间为个体提供缓冲和庇护。1950年代以后,随着原生性的民间组织,包括血缘的、地缘的、业缘的各种联结被取缔,个体私权也被剥夺殆尽,“单位”成为孤零零的个人在城市中仅存的安身立命之所。“单位”为个人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更重要的是,“单位”有效规避了“原子化”个体直面国家机器时的无力窘境,有助于培育个人的政治参与感和“小共同体”意识,这是一条通往“公民社会”的良性渠道。
作者主张以“新单位主义”重建城市空间
当然,“单位”绝非乌托邦,如同它的前身“行会”、“会馆”、“公司”一样,它一方面跟上层权力暧昧不清,一方面内部存在诸多“前现代”弊端。但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层面,“单位”的价值意义、法人地位和现实权利,都应得到前置性的尊重。梁思成1950年代对单位“半封建半殖民地”性质的批判,虽然只是代表当时社会对于“单位”的一般看法,并不包含他本人的政治学和社会学思考,但鉴于他建筑师的特殊身份,此种夹杂理性主义和威权主义的傲慢观念,一旦上升为城市规划的主导思想,并被上层“从谏如流”,其后果,将使今日北京的城市形态更加乏味无趣,现代市民精神和民主意识的发育也无从谈起。
北京市规划和国土资源管理委员会:《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
附件8:核心区空间结构规划图
如果梁思成活在今日,他一定会说:“我的理想终于实现,可惜我没赶上。”占据一方天地的“单位”、“大院”,在集权化、市场化和污名化的三重打击下,即将走入历史的垃圾堆(但愿它被扔进“可回收”桶);尤其令“梁思成”感到欣慰的是,给予“大院”、“小院”致命一击的,是他曾经鼓吹的“建筑文物”概念,以及升级版的“空间文物”概念。文物保护是新时代的无敌信仰,“单位”已经挂起白旗,尚未“现代”的市民无从庇护,只能树倒猢狲散,“腾退”到地产商的小区,直到有一天,耳边传来熟悉的话语:
“现在有许多小区还保持着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色彩,每个小区都用围墙把自己围起来,自成一个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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