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肉身存在的梅兰芳

文/陈童

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陈童。

说起戏剧，我的第一联想就是梅兰芳，说起梅兰芳，我的第一印象除了抽象化的国粹京剧，就是梅先生蓄胡明志，辍演多年的民族气节。

作为大众宣传中成长的典型外行，我想我的印象大概也是大多数人对戏剧和梅兰芳先生的印象吧，也许是得益于名字的高雅，又或是被官方推举为京剧第一人的崇高地位，再加上高尚的人格，“梅兰芳先生”五个字多念几遍都觉得自己灵魂高贵了许多，然而也许恰恰就是这种崇高感、洁净感让人让人把京剧和梅兰芳都充分的符号化了，忽略了戏剧艺术恰恰是最接地气，表达最直接的艺术形式，在表达外化这一点上，京剧更是代表中的代表，不论是浓墨重彩的妆面、繁重华丽的戏服，还是唱腔、身段等充分外化的表现手段都标志着，对于京剧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肉体或者说物质形态的表现力。

梅兰芳先生的自传《舞台生活四十年》所丰满的正是对梅兰芳先生作为一个人和舞台艺术家的肉身的想象和理解。坦诚地说，梅先生的这本回忆录对于外行并不非常友好，书里用大量的篇幅讨论了梅先生演的每一出戏，《霸王别姬》《玉堂春》这样常识性的戏目还能借助电影增加熟悉感，《霓虹关》《汾河湾》《樊江关》《奇双会》……梅先生讨论这些对我而言完全陌生的戏目的时候，阅读起来的艰涩不下于看一本满篇生词的英文小说。但也有赖于对书中每一出戏目的服饰、妆容、唱腔、身段不打折扣的细致讨论，硬着头皮读下来，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与京剧之间的隔阂被打通了，被打通的关节就是“身段”。

精神可以顿悟，肉体的锤炼却来不得半点虚假，“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说的可不是寒窗苦读，而是日复一日对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的修炼，脑心手口的和谐统一更不是念句咒语能解决的事，只有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让一颦一笑一瞪眼都成为精准的肉体记忆，起手落手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只有在扎实的肉体表达能力之上，所谓的体会、理解、升华等精神层面的进步才有载体。这种对时间不近情面的严格要求，和跟高效率时代的格格不入，近乎笨拙和驽钝的培养方法，让京剧有一种现代修行的味道。在书中，梅先生四岁丧父后照顾他的秦老太太就说，幼时的梅兰芳资质和相貌都并不非常出众，但并没影响他日后的成就。

抽象的精神渺远，但是身段和神采之美却是即目所见，一见倾心，回忆录里细细地记载了梅先生对角色身段的推敲，比如三折戏《奇双会》第一折《哭监》的一个动作，梅先生写道：

“听父言，心暗惊，哎呀爹……”“爹”字出口之后，慢慢回头又转过身来这一段，我有一个时候曾经是把哭泣的面孔毫不隐藏地显示给观众，有个朋友提意见说：“这一点表演不太适当。”我觉得这话是有道理的，本来传统表演方法，正旦闺门旦是代表剧中所谓正派人物的，她们往往是被封建礼教束缚的女性，因此，在生活中喜怒哀乐都不能失掉“庄严。悲痛到了极点的时候，只有掩面而泣，身上姿态所表现的悲哀也是有分寸的。这些都是人物形象所要求的，同时也是古典戏曲表演的传统规范，这样才符合舞台上的美学原则，自然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区别也就在这里。所以现在我在回头望李奇的时候，是适当地控制着面部情感，不让它过火，等到唱“爹爹呀”，才掩面而泣。

这是作为京剧演员的梅兰芳，对一个音一个字细细推敲，在前言里，执笔者介绍梅兰芳作为京剧代表的名誉沉浮，左翼嘲讽他，毛主席重视他，对他说，中国知道梅的人，要比知道毛的人数多。

属于“左翼”群体的胡乔木，在共和国成立前夕，受命负责提名文艺界的全国政协委员，就没有把梅兰芳列名其间。李伶伶写道：他的理由是“ 梅兰芳只是个京剧演员，参加政协不够资格”。

至于胡乔木为什么有这种思想，据一位参加过政协筹备会的老同志说：

这与他受鲁迅的影响有关。（中略）当毛泽东得悉大名鼎鼎的梅兰芳竟然未在提名之列时，大为不满。（中略）毛泽东严厉批评了胡乔木。

梅兰芳被作为传统艺术的代表，或诋毁之，或赞誉之，在这样高度抽象化的表扬与批评中，梅先生和他从事一生的京剧只有象征和代表关系，只有回到他自己对京剧熟稔、把玩甚至叨唠的叙述中他才呈现出与之血肉交融的生动，即使我这样一窍不通的读者看来，仍然能感受到一种朴素的快乐。

一个人最可爱的地方一定不是高尚，而是生动，中国戏剧的故事性历来为人所诟病，魅力正在于每个人的演绎，道理的深刻、情节的有趣也许都比不过一个生动的人的表达效果饱满……眉眼的流转，动作的幅度、步态的游移……精妙全在细微之处，戏剧是肤浅的形式艺术，但是背后又是古典哲学深厚的修身传统，或者说人就是艺术本身，一个人的修炼最终还是要来自自身，又回到自身，修身养性，知行合一，魅力不需要论文论述，确认过眼神就懂。

我觉得我是时候看一场舞台上的京剧了，你觉得呢？

关注早茶夜读，从此阅读有谱系

本期主题

回乡

下期主题

边地

上期主题

本期编辑：白水

早｜茶｜夜｜读

作为肉身存在的梅兰芳 | 陈童·早茶夜读205

作为肉身存在的梅兰芳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