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日子】压春甘蔗冷而甜
岁月里的风景,每一幅都很曼妙,放慢脚步细细品味,那些酸甜苦辣的滋味,都是可以慢慢书写的人生故事。
——《烟火日子》第48期
作者 / 陈泇名
文题“'压春甘蔗冷’而甜”出自唐代薛能《留题》“茶兴复诗兴,一瓯还一吟。压春甘蔗冷,喧雨荔枝深。骤去无遗恨,幽栖已遍寻。峨眉不可到,高处望千岑。”诗人喫茶吟诗,悠然自居,即便甘蔗已经压了一春,到喧雨纷纷时节荔枝也上市了,尽管时光飞逝心灵栖息之地也已遍寻,纵然有不可得的也没什么遗恨的了。诗人一生仕宦他乡,游历众多地方,他所遇到的晚唐王朝与内心理想相悖时所承受的撕扯与苦恼遗憾,我们似乎可以在诗句里隐约感受得到。然而任凭大千世界如何变幻,诗人依然安于一隅,于一处静观万物,万物皆可得也。
已过惊蛰,“二月春风似剪刀”一声声稚嫩的童声在教学楼走廊回荡。家乡俨然“地湿春泥土半翻”,我却在行知堂内想家园。当年有关种甘蔗的情境一幕一幕浮现眼前。
种甘蔗的时节到了,到地里去看看翻土时露出半截疯狂扭动着的蚯蚓,一边恶心着一边好奇着也是极有趣的。这甘蔗在地底下过冬压了一年,上春头拔出来激骨头冷。选一株最壮最结实枝干抽出一丁点儿嫩芽的,一节一节斫断。埋在事先挖好的坑里,埋时要注意间隔,不可太密或太疏,这样留有余位任其长大长高。一块面积大的甘蔗地等甘蔗长起来一人多高,就好比青纱帐,很壮观。要是不怕被甘蔗叶上的锯齿割破皮,甘蔗地还是躲迷藏的好地方。我就见村里的阿花大姐姐与牛皮大哥哥从青纱帐里钻出来,阿花大姐姐的毛线衣外面黏着枯黄的甘蔗叶,他们的笑容羞涩而甜蜜。
风一吹,唰唰唰,这甘蔗林与白峤港岸边大茅草的声音一样,一直隐约在梦里。父母说,庄稼有时节,一茬一茬地长,一季一季地收。所谓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人也一样。
这句话我似懂非懂,只是这边帮衬着,我就毋用做其它家务,比如洗碗拖地汰衣裳,细细碎碎的,被差遣是我不乐意的。
《本草纲目》载甘蔗性平,有清热下气,主脾健胃,止渴生津等功效。甘蔗有红皮青皮之分。红皮滚壮,青皮柴记记,不管什么颜色的甘蔗,字面意思都透着甜,吃起来更不用说了,同学蓝说,她最爱吃甘蔗,一晌午可以消灭好几根。而我至今不敢触碰的水果恰恰是甘蔗。
看蓝同学用牙齿先剔去一圈青皮,再带肉撕拉撕拉地边咬边嚼边咽,哪怕再粗的甘蔗再细的小嘴,汁儿都不会渗漏出嘴角一滴,等待甘蔗在嘴巴里嚼得酥里刮燥了,噗嗤一声吐出渣,这过程在蓝心里很美妙。我反倒汗毛倒竖,起一身鸡皮疙瘩,同时咬牙切齿,兽性大发,想咬她。
一定是因为小时贪吃牛皮糖又不爱刷牙,常犯牙疼,一疼就得好几天。牙疼不算病,疼起来可要命。我母亲看我情况不是特别严重的话,会参考前半句,逼着我上学堂。课堂上常常疼得半边脸大半边脸小,大小脸,滑稽样,同学看见了就笑话我。
为此我特意问过我母亲,咱家这几个小人为什么独我一个常犯这牙病。小时我皮起来没影样,我太婆瘪着嘴,会对我讲,你妈生你特别吃力,她整夜不睏,胃口又不好,所以你小时很细瘦,还爱哭鼻子做无赖。
太婆过世多年,现在回想太婆的话里意思,比起几个姊妹我母亲总是心疼着我的,这种疼爱似乎又带着她的几分内疚。
所以小时我一牙疼,父母就想尽各种办法。记得一回,父亲不知从哪里搞来一颗很大的药丸,黑乌乌像羊屎,骗我说是西游记里太上老君炼的仙丹,吃了就不疼了。我吞勿落,他就捣碎了,拌上蜜,自己尝一尝,再哄着我开水送服。
父亲也曾用罂粟花磨成粉摁在病齿的虫洞里。说是能把蚜虫懵醉了,就不会疼了。母亲也会煮青菜虾皮泡饭,那是我最爱吃的,饭里再窝一个大大的荷包蛋。长大了出门上学一回家第一时间准吃上我母亲做的这碗菜泡饭。或者炖黄鱼鲞汤让我淘饭吃。这鲞是滋补的好东西,给做月里的生妇汤面煮粥里放点鲞,吃了有奶水。一般日子没有鲞吃的,只有家里又做无赖的小人或有客人来了才从大米缸里拿出来,米香早已淹没了鱼鲞的腥泥气。做一碗白鲞焐肉,治火又大补。
即便有鲞汤。因了这病牙,我半支着胳膊肘子,半托着下巴,半吞半咽,坐在桌角,那样子何其惨兮兮。当然牙疼换来半天赖在家,也好。
到了冬季谷物都已入仓,农事也闲下来了。这时农村里一般会请来戏班子在祠堂做大戏,庆贺丰年同时也犒劳犒劳辛苦了一年的自己。
开演前我们会去自家地里拔甘蔗。甘蔗怕热,七月斫来,绑成一捆一捆,埋在地里保存,可以吃到来年上春头,否则烘了,水烘臭就有毒了。用刀削去青皮,切成一截一截装入袋,相戏时拿出来咬,尤其相到坏蛋被捉拿归案大快人心时,恨恨地咬一口,啐之以快,那咬煞劲头恨不能自己就是戏台上的包青天、樊梨花、穆桂英。
村民们的角色代入感发挥到了极致。戏散场,满地都是白白的甘蔗渣。
从前的种种虽再不可得,回忆起来却是那样美好,也是生活对我们的一次次奖赏。那些过往的微末小事,仿佛有无限纵深,在这个春日里会生长会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