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你是我的父亲

他终于忍不住了,轻声叫了一声“爸”,然后父子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热泪盈眶。十几年了,父子两终于冰释前嫌。他打心底认定:父亲还还是爱他的。

父亲是爱他的,听周围的人说生他那天,父亲正趴在东风车下面给人修车,传话的人远远地喊了一嗓子:老李,嫂子生了个带把的……就听老李的头咣当就撞到车底板上。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拉出来,好一会儿,老李才缓过来那口气,他说:我当爹了,老李顾不得洗去脸上的黑油,脸像包公一样跑进了医院。整个月子里,清炖老母鸡、熬鲫鱼汤、炖猪蹄,只要人家说下奶的东西,老李不怕麻烦。

父亲开始嫌弃他,是从邻居的传言开始的,邻居都说他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瓜子脸,和他爹那黑黝黝的猪腰子脸比起来越看越不像是父子。乡下人的女人总是喜欢捕风捉影的,在那群女人捕风捉影的议论中,老李苦闷了。老李不知道啥是绿帽子,也不明白自己为啥会不像他,只是,他的心里隐隐约约有些害怕。害怕什么,他也并不清楚。

从此,老李染上了喝酒的恶习,整天喝得醉醺醺的,醉了就拿他和他母亲出气,他那老实的母亲最终忍不住离家出走了。随后,他拒绝和他父亲说半个字,他想离开这个家,走得越远越好。17岁那年,他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出门时,父亲翻了个身,嘟嘟囔囔地骂:你个小犊子,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还把老子当仇人他在一瞬间柔软的心变得很硬很硬,摔了门出去。

他来到离家千里的城市的一家砖厂找到了出砖的活,管吃管住,一个月拿450块钱,每天累得贼死,倒在大通铺上就可以睡着。这样很好,他不会想起父亲,不会想起那个家。只是,每次完了工,看到夕阳沉沉落下时,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别的工友唠叨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而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仰看星空。

他是来到砖厂一个月以后出事了,晚上八点,为赶出最后一窑砖,多赚点钱,他几乎是机械地往大垛上摞,却不想手里的小推车一下子撞到了砖垛上,砖块像雨点儿一样把他砸在下面。

他醒过来时,已经是3天后了。他躺在窄小拥挤的病房里听着小护士数落:赶紧找你的家人,你们那个黑心老板把你送来,交了2000块押金就跑了。

他想坐起来,腿却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他的头嗡地就大了。他大声喊大夫,大夫面无表情地告诉他腿暂时没知觉了,能不能好起来,要看恢复情况。

那天晚上,他说了自己家里的地址和电话。他想:说了也白说,老李巴不得他早点儿死呢。

3天后的黄昏,他的病房门口出现了风尘仆仆的老李,他身上还穿着修车穿的那件油渍麻花的蓝衣服,他进门就骂:

“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欠了你八辈子血债啊,在家你不好好呆着,跑出来挣钱,这下挣大扯了吧!”

他受伤后第一次哭,哭得泣不成声。他说:”我不连累你,你给我买包老鼠药,一了百了。我欠你的,下辈子还给你。”

老李使劲给了他一巴掌,他说:下辈子还,你想得美,想死,没那么容易。

出院了,老李一米六出头的个儿背着一米七八的他,他的腿拖在地上,几乎快将他压倒了。他趴在老李的背上,看到他的头发白了好些,他的鼻子酸酸的。

回到那依旧破败不堪的家,他的心里再一次想到了死。他不吃饭,老李便用勺子撬他的嘴,往他的嘴里灌米汤,灌进嘴里,他还吐出来。

如此支撑几个回合,父亲累得坐在床沿上喘粗气,他骂:你是怎么害我都害不够啊,你从小到大都晃在我眼前,让全镇子的人都知道我老李戴了绿帽子,你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那意味着什么吗,你妈把你扔下跑了,我让你吃让你喝,供你上学,结果呢,结果供出你个狼崽子,一声不吭你就走了啊~你腿砸伤了,伤了咱就治呗,你还不活了,我五十来岁了,我这是图啥啊!

他骂着骂着,泪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往下淌。父亲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他终于忍不住了,轻声叫了一声“爸”,然后父子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热泪盈眶。他想起这些年,他怨他,恨他,却从没站在他的立场上想过。他是个男人,被别人耻笑,而他,便是他的耻辱柱。

从那天起,他开始每天拄着父亲给他做的木头拐杖练习走路。他扔掉拐杖那天,父亲买了两瓶酒回来。他这才想起,父亲好些日子都没喝过酒了。父亲说:咱爷俩今天喝点儿,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我老李的儿子。

虽然他从没喝过酒,却很有酒量。父亲醉倒在土炕上时,他还能说出话来,他口齿不清地说:爸,你等着,等着儿子给你买瓶茅台喝喝。说着说着,他就哭了,那一回酒喝得真痛快,心里淤积了十几年的心结一下子都喝开了。

爱谁谁,老李是他父亲,父亲是爱他的。

作者简介:上官文轩,贵州黔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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