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湾笔记

核桃湾笔记

夜深沉

立冬过后,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更冷了。

屋内那颗十五瓦的灯泡,散发着慵懒的光。窗外的树枝已掉完了叶子,光着枯瘦的身子,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缩。一弯冷月、几颗疏星,伴着偶尔间的数声犬吠。发豆芽卖的房东,在楼上楼下一阵悉悉索索的忙碌过后,便早早地睡了。此时的核桃湾,除了风还在漫无目的地游荡,再无别的声息。

我蜷缩在被子里,看钟求是的《两个人的电影》,被昆生和若梅的爱情深深打动着。白天的我只属于工作,只有在夜里,我才能任思绪漫无边际地散发,或者,随性地读读别人的文字。很多时候,我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打发属于我的时光。我是个比较悲观的人,总是觉得,人生酸甜苦辣的味道中,只有苦味钟情于我,辛苦、孤独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我几乎是一气读完近四万字的《两个人的电影》这部中篇小说的。肚子发出的“咕噜”声告诉我,今晚还没吃饭呢。哦,原来无论文字如何向我展示它所表达的爱情之美,终究敌不过一碗米饭或者两个馒头来得实在。这样想着,肚子越发地不争气,那烦人的“咕噜”声,总是不听打招呼地响着,一种强烈的饥饿感袭遍全身。

翻遍屋内,无物可以果腹。午夜的气温比起刚躺下之时,显然又低了不少。披衣走下楼来,穿过幽深漆黑的小巷,朝着街上走去,兴许还有未关门的小餐馆呢。一只野猫被我的脚步声惊吓,尖叫着窜过墙根,逃走了。一小门口,那个我经常见到的很老的疯女人坐在围墙脚,好像是睡着了。

我平时去过的几家小餐馆都已经关门了,只有一些卖服装的店铺还开着。里面的音箱中飘出我不是听得很懂的音乐,不远处,有一个夜间开放的小吃城,我径直朝那走去。小吃城内人声鼎沸,不时有醉汉从里面走出来,站在路边打出租车,也有自顾行走的,在夜晚的大街上踉踉跄跄。

我在靠近小吃城入口处一家用油布搭成的烙锅屋坐下来,这是一家生意不好的烙锅屋,因为老板娘正坐在火炉边打瞌睡,里面除了我和她之外,没有别的人。

我说:炒个饭。

她把头从火炉盘上抬起来,看也不看地说:炒个哪样饭?

我说:都有哪些饭?

她说:怪噜饭鸡蛋饭酸汤饭青椒肉丝饭你要哪种饭?

我说来碗肉末酸汤饭吧,八块钱一碗的。

我的酸汤饭很快就上来了,摆在面前,在寒冷的空气中冒着白烟,夹杂着酸辣酸辣的味道,是用肉末酸菜小豆汤热成的。除了酸辣味,还有一种清香的木姜花味,这是我喜欢的味道。她给我端来一小碟胡辣子、一小块霉豆腐,然后就坐在火炉边,毫无表情地看起了电视。

饭很烫,不管怎么饿,我只能用嘴吹着小口小口的吃。

我边吃便用眼睛看着这个毫无表情的女人:苍老、沉默、头发有些散乱……仿佛从来不会主动与人说话。

我把目光移到我面前的饭碗,长时间拿眼睛盯着别人,这很不像话,尤其是盯着一个女人。

我说老板你这屋子一年要花多少租金啊?

她说鬼的老板,老光脚板还差不多,连生活都快要混不下去了。

她说她以前也做过其它生意,可是赔了,现在只好来做这个。这个烂破棚子一年租金都要一万多,还要交水费电费卫生费,生意又不好,不晓得要咋过日子了。说着说着,她哪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显出哀伤来了。

我说将来也许会好的,做生意哪有一帆风顺呢?说完我才发现我说的基本等于废话,可是我知道我这张木讷的嘴巴实在是说不出什么了,我只好埋头吃饭。

我大约花了二十分钟才把这碗酸汤饭吃完,一半是因为饭很烫,一半是因为什么我不想说。在这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她的小店没有第二个客人进来过。我拿出一张面值十元的钱递给她,她却花了好长时间到处找零钱退我。我本想说不用退了,但我没说。我知道两块钱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我不说,原因我懂,大家都懂。

走出那个烙锅屋,寒风依然萧萧地吹着,街上的服装店还没有关门,我听不懂的音乐也还在响着,那个坐在围墙脚的疯女人不知哪儿去了。我穿过幽深漆黑的小巷,回到小小的出租屋。

夜,很深、很沉。我拉亮那颗十五瓦的电灯,躺下,不再觉得自己那么辛苦。

卖菜的老人

核桃湾有一条小巷,逼窄、弯曲的那种小巷。从我租居的地方到我上班的所在,走完这条巷子,大约就完成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了。在早晨七、八点钟的时候,常常看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挑着装满蔬菜的担子,在小巷里走过。

他有时走在我的后面,有时走在我的前面,脚步不疾不徐,仿佛永远都保持着一种匀速前进的状态。每一步都走得那样的稳健、踏实。扁担在他的肩上一颤一颤的,发出很有节奏的声音。担子里的蔬菜有苦蒜、豌豆尖、香菜……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用粽叶或者谷草拴成小捆小捆的,整整齐齐地码在菜箩里。

在我的印象中,自从来到这个叫做核桃湾的地方,在这条小巷子里,经常在早晨上班的时候都会看到这个挑着担子去卖菜的老人。他的鞋上总是粘着新鲜的泥土,想必那些泥土一定是来自于他的菜园子中的,在水泥浇筑的小巷里留下些清晰或者模糊的脚印。

核桃湾这条小巷,流淌了我整整两年的光阴,而今我依然每天都从里面走过。卖菜的老人,他那矮小清瘦的身影、沉重稳健的脚步以及箩筐里新鲜水灵的蔬菜,成了小巷中一道很唯美的风景。我想他应该就是郊区附近的农民吧?在自家的土地里,也许他的妻子在每个季节都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而他便每天往园子里摘了蔬菜,挑到小城里的某个菜市场,换回老两口安静平和的生活之需。

今年立秋过后,老人在小巷里走过的次数逐渐少了,一个星期难得出现一次。最后一次见到老人,是在小巷的拐角处。他坐在石阶上,喘着气,花白的头发被秋日的晨风吹得有些散乱,他一边用衣袖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子,眼睛望着面前担子里新鲜的蔬菜,虽然比以前又清瘦了许多,但面目很是慈祥。两年以来,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这个卖菜的老人,也是第一次和他说话。

我对他说我帮你挑一段路吧,他说算了,谢谢你,出了巷子我还不晓得要往哪个菜市场走呢。

时间渐渐逼近深秋,我知道,转眼之间,这个秋天就要结束了。而那个常常挑着担子卖菜的老人,我再也没有见到。我还是每天早晚都从小巷里走过,只是心情有些无端的空茫。我心里想着那个老人到底去了哪儿呢?或许,他改变路径了,不走这条巷子了;或许,他已经不卖菜了吧。几片树叶在秋风中飘落,路边的草也一天比一天枯黄。我突然想到,时光足以摧毁一切,更何况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呢?

秋天的阳光很暖,秋天的云朵很淡,秋天的风很凉。放眼望去,高高的雨龙山的影子显得斑斑驳驳,想必时光的刀剑也在它的身上留下痕迹了吧?一年四季,唯有秋天最苍茫了。很多人在秋天留下了许多美丽或者苍凉的诗句,我也曾在那么多过去的秋天里写过一些文字,唯独这个秋天,因为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卖菜的老人而迟迟不想动笔。

今天,坐在桌前,百无聊赖,索性提起笔来,写下上面这些文字,顺便给我的秋天一个交代吧。

一个人,一道湾

这里很少见到核桃树,却名曰核桃湾,周围布满高矮不一、横七竖八的民房。从新民路中段横过去大约一百米,再往左拐,穿过一条长约二百米的曲折蜿蜒的巷子,便是我寄居的地方了。

三年前的秋天,我平静地放下手中的教鞭,平静地离开讲台,平静地为我十八年的教书生涯画上句号,告别百里之外的老家,独自来这座小城寻梦。在新单位办理好相关手续后,我便四处寻租寄居之所,最后在核桃湾一农户家找到了我现在居住的地方。我的“家”不足十平米,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桌、一把椅子,和我的生活一样简单。

核桃湾像一个未出过远门的村妇,羞涩地隐藏在那些富丽堂皇的高楼身后。每天下班,我从单位走出来,经过拥挤的菜市场,再绕过新民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慢慢地走进它的怀抱。在这个城市里,白天的我在单位办公室写稿,或者在某个乡村的路上,那是我的工作。夜晚,带着满身的风尘回来,小屋里挤满银白的灯光,窗外是一片寂静的漆黑。打开电脑,开始整理白天采访的材料,写新闻稿子。有时会直到凌晨两三点才能完成,疲惫至极,来不及梳理一下过去一天的思绪,来不及洗洗脸漱漱口,便倒头睡下了。

核桃湾每天都起得比我早。首先是楼下房东家的两只狗开始叫了,我知道那是卖豆芽的房东在装豆芽去菜市场赶早市。“拿箩筐来,死砍脑壳嘞,快点,天要亮了。”房东大嫂不但长得人高马大,嗓门更是大得像只破唢呐似的,通常在凌晨五点的时候,她的声音总会准时传来,比打鸣的公鸡都还准时,我每天就是这个时候醒来的。大约十来分钟过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接着,窗外慢慢出现了朦胧的光亮,有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地像老太婆吵架一样喋喋不休。天就要亮了,我赖在床上不想起来,拉亮电灯,从枕边逮一本书随意翻看,或者闭着眼睛听鸟叫。直到七点左右,我起床、穿衣、洗漱,然后从小巷里走出来,有时会在路边的小粉馆吃上一碗蹄花粉或者大排粉,但多数时候是在那家天津包子店买上两块钱的包子、一杯稀饭边走边吃,到办公室的时候刚好能吃完。

每天在晨雾中出发,在暮色或者黑夜中归来,不用和谁告别,也不用问候,我和核桃湾彼此无言。一直以来,核桃湾在我心里,我在核桃湾的怀中,核桃湾接纳了一个漂泊的灵魂,给了我一点点温暖的归属感。

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总是越来越觉得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亲人,甚至也无所谓邻居,每个人每天都那么忙,下班回来没人和自己说说话、拉拉家常,寂寞孤独的感觉就像漫天的暗夜紧紧地包围着我。每当此时,我总会想起百里以外的我的村庄,想起那些扛着老巴斗咂叶子烟的父老乡亲,想起年逾古稀白发苍苍的老娘。漂泊的感觉有着难为人道的苦涩。

最近以来,我深刻体会了“岁月不饶人”的味道。一直以为健康无碍的身体渐渐走向衰落,肠炎、胃病、颈椎病等等纷纷揭竿而起,它们要开始造我的反了。常常于睡梦中突然痛醒,然而面对我的孤独无助,夜色苍茫无言,我一直钟情的文字默然无语,只有核桃湾吹来的冷风偶尔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看看我,然后悄然离去。在征得单位同意后,我请假住了一个星期的院。肠胃闹得不那么凶了,然而,该死的感冒却又动不动就来纠缠。我突然觉得,岁月真的不饶人,光阴催人老了。

那个当初义无反顾投奔这座小城而来的背影,依然活在他的梦里没有醒来,继续蹒跚着寻梦的脚步。不管是秋雨绵绵,还是寒风萧萧,一个人,一道湾,在苦涩的岁月里,两两相守。

作者简介

张珍艺,穿青人,散文爱好者。有作品见《高原》《泸州作家》《散文选刊》《丹山》《毕节日报》《贵州日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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