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一起生活几天

能意识到要多和老人一起生活几天，已经是自己的孩子长大以后的事情了。只有自己的孩子长大了，飞远了，才能真正将心比心地意识到自己和父辈的相处模式中的问题。养子才知父母恩，此之是也。

说是一起生活几天，实际上一个周末不过两天。掐头去尾，即便周五下午回来，真正在一起一整天的也就只有周六一天而已。

在这完整的一天里，完全按照父亲的日常生活轨迹和他一起生活。随着父亲起居，按照他的生活习惯以改变自己的作息。虽然开始不大适应，但也很快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父亲多少年都这样一个人生活着，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转，什么事什么时间都有一定之规；每天按照程序运转，有规律而又按部就班、有条不紊，非常充实甚至可以说是忙碌。作息不必说，肯定都是有着近乎严格的规律可循的，几点睡觉几点起床，起来以后怎么一个程序，然后才是做饭吃饭。饭后如何要阅读和做笔记，然后几点会外出。

在从家里走到院外的路上的短短路途上，来来往往的人不断地互相打着招呼，有的还会停下来说上几句话。这是父亲不愿意离开自己一直生活的老地方的一个重要原因。出门遇见熟人，上街买菜理发办事儿总是有人打个招呼，即便只是脸熟的人也都与过去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的生活不是平面化的，而是时时处处都能触发人的回忆的，有着时间纵向的深度的。每一个当下的场面，每一个当下的人，都与既往的许多场面许多人关联着。

早晨的市场上，马路边，每个摊位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固定的人，固定的表情。他们都是这一带固定的街景的一部分，都是这个地方所以还是这个地方的重要组成元素。缺了一个两个也许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如果缺位到了一定的界限，就不再是原来的状态，原来的氛围，就物是人非了。甚至连那物也不再是那物。

每个逛早市的人都有固定的视觉期待，在不能改变的一成不变中，他们感到了安稳，甚至幸福。这种安稳幸福往往不是明确的，而是在一种下意识的水平上的。只有失去了，才会被意识到，才会追怀与想念。

早市上的肉摊儿上，半扇猪上盖着油布，只露着前后两只猪脚。来了第一个主顾以后，卖肉人掀起油布，熟练地用锋利的刀子将肋骨一点一点地割下来，然后极其享受地分割着猪身上其他的部位。好像他和指指点点的买主面对的都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块面包，从不曾有生命的面包。

卖洋白菜的牌子上写着一块钱两个。但是有人来买的话，他就会指着牌子下面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筐里的几个又黄又小的说，那样的是两个。上面大的新鲜的是一个。当然，如果有人较真，他也就让拿上面的两个。有的买主上来就问，下面两个？他便就坡下驴说是。其实下面那筐里的他从来没有卖出去过。那不过是他销售环节中的一个道具而已。

父亲和很多摊主都是熟悉的，走过去买半斤豆腐，买一把葱，或者几块姜。放在车子的前筐里，再骑车回来。回来做饭还是不让我动手，他征询了我的意见以后确定了吃什么，便自己一点一点地忙碌起来。一直到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之后开始端菜端饭上桌了，才会叫我参与。不管多大岁数，这都是父子之间的固定模式。

他生活中的固定模式还有很多，比如外出的时候一般都会骑车到大门口，除非是去市场上买东西，否则就一定会把自行车放到门房边；然后步行出去坐公交或者去广场超市，回来的时候进了院门，再骑车回家。

回家放好车子，一定会去看看信箱，拿了报纸才上楼。额外之事还真就是没有时间。当然所谓额外之事也不过就是不在日常轨道安排上的事情而已，与已经在日常轨道上的事情相比，它们也许并非必须，但是却肯定可以作为日复一日的寻常之事的补充与调剂。比如去和我们游一次泳，比如去爬一次山，接待一个路过本地的外甥……

不过最近有一件额外之事，似乎已经开始升格到了日常循例而为的程序中来的水平了。

父亲现在照例会在晚饭以后去广场散步，但是散步之余却多了一项内容，就是用公共网络看看刚刚换的智能手机，接收信息，尝试着用没有学过的汉语拼音来打上几个字。不过这个过程进展非常缓慢，首先是公共网络经常是徒有其名，实际上很难真正上网，好不容易上去了，也打不开网页，只能看看微信。不过有一点倒实在是值得称道，那就是智能手机上对于天气预报的时时跟踪与播报。这个信息源一下把父亲雷打不动的在晚上七点之前收看河北卫视的天气预报的习惯给打破了，没有必要一定在那个时候打开电视看了，手机上随时都能看了。

手机给他带来的另外一件堪称喜悦的大事情就是照相，可以把遇到的自然景色，花朵树木照下来，按照自己的意志照下来，而且当场可以看到，甚至还可以互相传递给亲戚朋友家人，这样的快乐实在是匪夷所思！尽管以前也并非没有看到过我们这样拍照和使用照片；但是终究是自己拍自己传，才有了真切的实践感。

智能手机拓展了他生活的天空，让他由衷地赞叹现代科技的神奇，也更惊喜于人和人之间通过手机建立起来的方便快捷的联络方式！尤其是在一瞬间里就能和万里之遥的孙子说上话，这实在让他非常愉快和兴奋。

他晚上睡觉之前是要烫脚和按摩的，一边烫脚和按摩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没有可看的东西，能让人看下去的只有动物世界或者植物世界。人的东西都是挑选出来专门让人看的，要么就是最世俗的噱头，没有新鲜东西，闭门造车的俗不可耐占据了全部时间。父亲一般都是看四频道的世界大事，看美日针对中国的步步紧逼之势，看中东混战，看南北朝鲜对峙，看台湾政坛乱象。说是看电视其实不过都是自己烫脚和按摩的背景，是有光影闪动的一种热闹。

在那样一时的热闹里，整个世界都在陪伴着他。